造村制陶,东西三宝

#文化/上海/2016.10.30/4031 次观看

大概二十多年前,我偶然地走到了一个叫三宝的小村庄,这个村庄可能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今天的模样,和我二十多年前看到的可能有些变化。但是当时的那个声音那个响动,让我的两条腿走不动了。

那时候我刚从美国回来,怀着很大的希望。正好当时我在学校里面负责所有的国际交流,就带着几个国外的老师来这儿考察。我当时就在想,这块地方背后是翠竹,两边是群山环抱,然后一条小溪从院子里流过去。 我说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如果在这儿能做个工作室肯定是很棒的。大概就是在那一年,我当时花了我在美国带来的一万美金的积蓄,把那两个土房子给买了。

景德镇,大家也许知道是它中国的瓷都,但是我们对它了解非常少。在国际上,大家只会知道瓷器是中国做的,至于在哪做的,没人知道。但是在景德镇,你走在街头,你走在河边,你脚一踢,踢到的也许是明代的瓷片,手一翻,翻到的又也许是宋代的瓷片。在景德镇,满地都是宝。 我这个演讲的题目叫“造村”,其实我现在觉得有一点过了,我哪里敢造。在古人面前,在这个村庄的原有的形态面前,在历史一千年所有留下的这些痕迹面前,其实我们都显得非常非常渺小。

所以,我爱去捡,爱去淘,爱去寻找所有这些村庄的痕迹。其实我都是脚踢一踢,眼睛到处看一看。

这用烧的瓦做成的墙,这看起来好像是一面地面的壁画,其实都是用那些废缸废瓷器做了一个像龙的感觉。 因为我是属小龙的,比龙要小,绝对不敢做五爪。因为景德镇瓷器只有官窑才能做五爪,否则则违反了皇家的规定。你要是民家你敢做五个爪子,肯定全家给你杀了。所以,有的就做四个爪,或者做六个爪也没事。 这地面上,就是用不要的废瓷器做的一件艺术作品。

这是十几年前的千年墙,是景德镇从1004年到2004年 叫千年庆典。这个作品是因为美国一个重要的艺术家,他来的时候大概应该在我这儿过了80岁生日,由美国国家陶瓷艺术教育协会把他送到了三宝国际陶艺村。

当时我带他去看了很多老的东西,正好景德镇要挖一条路,这条路的整个下面全是明代到清代的窑址,大块大块的窑的匣钵、瓷片。 当时老头子非常激动,我说这样,我们来做一个墙。当时我们把把所有的,从宋代一直到现代的废瓷全部拉回来了,在三宝村的中心的位置边上,大概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做成了这座千年的记忆。 因为我觉得,这座墙把过去的这些东西聚集在一起,成为了一种记忆。

其实大概在50年前,我做过一次农民,但是没有想到在二十几年前我又回到农村。我对农村的感受和记忆可能是从小就有的。我总觉得三宝它应该是一个活态的,它应该是一个真实的,它应该是一个每天都有的那种感觉。

这只鸡是若干年前我在贵州的一个山里面,看到一个苗族老太婆蹲在赶集的角落里面,看不清楚她的两个竹笼子里面是什么。往近一看,是小鸡,两笼很地道的芦花鸡和土鸡。我毫不犹豫跟她一谈价,买下了。

其实我那个时候带着一帮老外考察刺绣手艺,结果鸡是拿着了,带回来凯里。老外坐飞机,小鸡不能上飞机。于是我就说就说那坐火车,结果火车也不让上。我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坐大巴。他们说,李老师,你真是能折腾。 两天两夜,还加上路上中转,终于把这两笼鸡给带回来了,这个鸡就开始慢慢地繁殖了。

我记得有一次,到第二代的时候母鸡都是新鸡,它抱蛋的时候抱了一半,被公鸡一召唤醒过来了。一醒过来,它就不抱了,跑了。 所以一般来讲,农家里面一旦发现母鸡要赖抱的时候,就把它提着不让它抱。因为公鸡总在边上叫,母鸡就醒过来了。 这一个鸡没有抱,我一看离二十八天只剩十几天了。我于是自己找了一个盒子和一个灯,每天就对着鸡蛋照。照的时候自己就像母机一样,拿手去翻翻,每天看看温度。真的到了28天,那个壳开始咚咚咚,小鸡崽就一个个出来了。大概就是几个蛋没出来,那可能不怪我,那个鸡蛋受精可能没到位。

但是别人就笑我说,李老师你真能折腾,就这一个鸡,居然给你给逮出来了。所以我当时也觉得很开心,因为我觉得你到了一个村庄没鸡叫、没鹅叫、没狗声,就总觉得缺失些什么。 所以我每年都会觉得,尽管它们一代代换,但是它总是那个存在,总是那个声响,总是令你感到很亲切。

我觉得在我做村庄的这个过程当中,当然二十几年我讲一夜也讲不完,但是我在讲就是你为什么做一个地方大家都很愿意去。

其实这就是我个人的一个想法,我总觉得旧物是恨特别的。 别人不要的东西、地上的砖、旧家具、破门,我全把它们整回来自己再重新组织一遍。其实花了很少的钱,却创造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空间。

其实这是一个养猪的空间,整个全塌了,但是我把养猪的空间,做成了一个喝茶的空间。 你说到了一个村庄里面,你晚上干什么,你能坐下来吗,这很重要。我说我刚刚去了浙江的诸葛村,书记带着我转了两个小时。他说要送一栋房子给我,但是我跟他讲,我说你这个村庄我转了两个小时找不到地方坐,连喝杯什么东西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去了待不住。 我是用这个老房子做了一个国际讲堂,这个讲坛很当代,但是又很地道,七个国家的艺术家在这儿交流分享。它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种很正规的,投资多少万的,我投不起呀。但是所有在这儿讲了一次,听了一次的人都终生难忘。

三宝这个村庄,每一个季节的变换都显示出来的一种特有的美感。其实我觉得真的只有你静下心来了,你待下来了,你才会去关心到它的细节。

并不是说说三天五天搞一个民俗,装修一个什么农家房子,搞一个五星级,其实我觉得那不一定是所有人都要做的那样一件事。保留那些本原,保留那些真实内在的东西,我觉得往往比过多的化妆更好。

在景德镇的瓷器里面,有一个叫粉彩。现在大家都喜欢做粉彩,在瓷器上画满了过多的装饰。其实我觉得红装素裹,我们叫青花斗彩,可能会比那个粉彩更有魅力和更有味道。

在村庄的这样一个过程当中,当然有很多故事,有很多可能性可以发生,也很多挺好玩的。我喜欢别出心裁,花很少的钱但是要做很多事。我记得我经常招待一百个老外,但当时我连一百个老外的吃饭都解决不了,我当时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就找了一个当地的拉面的,让它用我的汤,用我的环境,用我的碗拉面,五块钱一个人。然后,所有的老外都跟我说这是他们在中国吃的最好吃的,只花了五块钱。

我们的京剧团每年给我来一次,我们不叫堂会叫村戏。第一,没有化装舞台,不让演员躲到哪儿去化装,演员和我们所有的人在一起化装。第二,没有舞台,就在我的小溪边上,就在我的这个小树林里,把乐队一放。人就一层一层地看,从不同的角度去看。 其实我就把戏剧给拆了,把京剧放到一个常态的,大家都司空见惯的环境里面去了。

我觉得这是一种创造,就像肉一样。你给我吃一头猪,我可能吃不下。我剁一点点里脊肉,一剁、一蘸、一炖、一蒸,你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好吃,花的钱也很少。

其实我经常去想这些很有意思的事,把它很贴切地放到这样一个独特的空间里面,让别人、让常人、让没有见过的人刮目相看。

刚才我们听了导演赵易讲他妈妈,其实每个人都有妈妈的故事,我觉得我今天能在这儿很开心,因为也是我妈妈还健在,90岁还能跟我在一起,还天天管着我。

我做饭做遍了全世界所有到的地方,我觉得最能够表达我自己的是,在我讲完课的最后一天,我一定会做一顿很好的菜给我的学生。所有人到我那儿去访问,不管你的官有多大,我就做一锅让大家在一起吃。 因为我从小就看我妈妈做饭,而且我记得当时我爸爸妈妈得出去工作,我的任务是在家里把饭烧好,妈妈回来做菜。那时候经常忘了把饭给烧了,回来就得挨打。我很早就出去了,1978年就离开家了。我总记得每次我回去去看我妈妈的时候,我妈妈一直在门口等着,做了四个菜一个汤就放那儿,我一口气全部吃光。

我每年春节的时候都会在我的这个村里面写对子,但是我的对子所有的词都是我自己编的。因为我的门可能有数不清的门,所以我经常会写一些歪对子。这些对子可能今天讲都讲不完,因为我们那儿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门。

但是有一对对子现在是经典,上联叫“五花八门,门门有戏。”因为三宝这个地方,其实你从外面看不出来什么东西,你也没有觉得有怎么样。但是当你走进去了,其实我这是在用古人的方法,叫作渐入佳境。 所以这里面下联,因为我是做陶,又是有很多外国人在这儿做,不同的人在这儿做,做陶就要烧窑,所以叫“东烧西烧,窑窑出宝。”但是有一个横批也很重要,这个横批两边都可以读,“进进出出,出出进进”。

我在村里面演大戏,在村里面做村宴,经常做一些大的活动。因为我提出了很多观念,三宝国际陶艺村已经被授予了博物馆。当时我就觉得博物馆难道一定是要像这个博物馆那样,把墙四面都做起来、把屋顶盖上、把门关起来才叫博物馆吗。

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开放的概念,所以三宝国际陶艺村是叫作Living Museum,是一个活态的博物馆。当时我就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把博物馆用空间隔离出来,把门锁上。它是活态的,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点都应该成为博物馆的一部分,都应该成为博物馆。

那么在博物馆的这个概念里面我又增加了一些,我把戏放到空间里面去,我把一个不要画廊的展览放到空间里面去。同时我也把餐饮放了进去,我做美术馆宴,每年做两次,用我的美器。用我做的器具和艺术,来招待那些特别到访的客人。 这都是我在做这个美术馆宴的一些场景,可以在户外,也可以在美术馆的空间里面。

这是刚刚给去年做的一个大的活动,匠心手艺的一个大的宴席,规定是一百人。

当然,我讲了一半天,最重要的还是回到我的本源,那就是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一个做陶的,是一个玩泥巴的。我也不知道在座的观众们一辈子到现在有没有亲手去玩过泥巴,亲手去接触过泥巴那种感受和感觉。 其实我觉得这样一个最古老的手艺,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到现在人们却把它淡忘了。其实人对泥土的这个感受,如果你都没有接触过可能比你一生中没有结婚还要遗憾。

二十多年,1993年,我在费城的陶艺工作室做访问。我在那里教课的时候有一个学生,我讲的学生不一定是学生,他已经是一个医生。我就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是心理学医生。我继续问他上这个课干什么,他说他太累了,每天都有病人去找他。 他说今天早上一个病人来了,他说How are you today,他的病人马上跟他说我非常恨你。你说碰到这个事情,“我很讨厌你”, 怎么办呢。他马上就回答 I am very glad you told me,非常高兴你能告诉我你恨我。这多累啊,每天这样。但是他说他一旦做陶,一旦坐在拉坯车上,所有的苦恼全释放了。

五年前韩国的圆光大学带着全班人马,当时我的一个朋友,NYU(纽约大学)毕业的一个博士创办了一个心理修复的博士专业课,陶瓷就是它的核心课程。 其实我觉得不管你有没有时间,不管你有没有看过《人鬼情未了》,不管有没有那个人在你后面和在你前面,我觉得都可以去尝尝那个味道,尝尝那种感觉。你看我的器具上面都有我故意按的那一下,这一按就是一万年。

那么我经常会做碗,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器具,五千年也没有断过,农耕文化的碗一直到今天我还在做。其实我最大的一个梦想是我剩下的时间能做一万个碗,把中国的十大民窑全都做遍,我现在正在执行。 这个青花大碗,普通人一天也吃不完这一碗,但要的是感觉。这青花是我自己配的料,它是民窑,是传统,它却比传统比民窑更洒脱、更自在、更简单、更耐看。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国外很有名的艺术家,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努力去了三宝。他跟我说他来中国之前,他说他想发现中国,结果在我那儿待了一个月,每天记日记。然后他做了一本日记,用手画的,走的时候他跟我说,“Jackson,我在三宝找到了我自己。” 我都不知道他会告诉我这个结果。

别人会经常问我,你学艺术你到底崇拜谁。我说我说实在话,我没有崇拜过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我不管看到谁,我都觉得这样和那样不是我的。但是我会经常关注古代的声音,让古人做的留下来的东西来成为我最大的灵感。 所以我的作品就像国外一个很著名的评论家说的,一看是中国的,再仔细一看又没见过。什么原因呢,因为我曾经远离过自己最熟悉的那块地方,走到了西方,走到了北美,走到了欧洲,使我隔了一段距离来观照我自己。 我如果不离开,不在90年代离开中国出去走几年,我根本体会不到很多我自己的价值和那些本来非常有价值的东西,我也不一定能够认识到那些有价值的人。

在最近的15年里,我一直来往于世界各地。 刚才那个做电影的人就在德尔夫特,它那个小城市就是维米尔的故乡。欧洲荷兰的小画派,是荷兰的蓝瓷国宝的发源地。400年前,他做了中国的青花,他叫蓝瓷国宝。所以我在那儿去把两个城市建了姊妹城市。

然后我在几年前做了一个项目,就是我觉得那些人,那些平常的现代人,如何来纪念它们。所以我就提议在荷兰的皇家瓷场,我为当地的人画一百张肖像和在瓷盘上面来画他们。这是德尔夫特的,第一个开画的是市长,而且我一定要求在老的市政厅,因为我要回到维米尔那个时代,回到那种感觉。其实当时我也是借这个项目向维米尔致敬。

这是一个当地的古董商,这是1847年德尔夫特一场大火之后唯一留下来的一栋建筑。这个老头一天到晚就守着他的古董店,所以他是我回到大街上第一个画的人。我发现他然后画了他,他非常开心。 这是德尔夫特的第一号画师,我都找那些很有特色的人,不同类型的人,把他们给记录下来。

这是我的画廊,所以这些东西最后全部烧出来了,成为博物馆的一件作品。 我还希望能够把这个项目再做到景德镇。

这是当时的开幕式,在一个800年的教堂用时尚,用水墨来做了我当时一个开幕。

其实在这么长时间的这样一个造村、做陶,不管在东边还是在西边,我有一个最大的体会就是我喜欢去找那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我喜欢去菜市场,我喜欢去旧货市场,我会东搬西搬。这是我当时发现的一个波斯地毯,花了很少的钱。因为现在的年轻人把过去父母亲那一辈留下的东西全扔掉了,其实你可以花很少钱买到最有价值的东西。

我有时候觉得当你把这些东西放到一个重新置合的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里面,那感觉一百倍的好,这就是恰当。东西一定是老的好,品牌对我一点都无效。我要的全是老东西,全是用过的东西。有人迹,有人气,这就是我的美术馆空间。

我在五年前提出一个概念就是我们今天对美术馆空间的一个要求:可以住的美术馆。因为我曾经在欧洲的美术馆大会上讲过,我认为欧洲的美术馆已经死亡了,因为到了晚上或者到了特定的时间就关门了,你和艺术品之间是有距离的。 我希望有一个空间,它和艺术和生活是24小时的。里面的空间、里面的浴室是透明的没有遮挡的,面对着青山的淋浴。 那别人在问三宝国际陶艺村是不是你最终的目的地,其实这个问题也不是我回答的。我常常说,二十年前我做这个村庄感动了世界,十年前开始感动中国,很多人找我。但是二十几年过去了,我还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感动景德镇。 那么我就开始在最近的几年接受了很多项目的一些邀请,这就是我在花了近两年多的时间经营的唐代的窑址、四川成都的邛窑。那么也是一次偶然机会我看到这个规划,看到这个成千上万的唐代的瓷片,我非常非常激动,在窑址上我一个人待了一天。 我对他们规划设计院做了一年的方案提了一个半小时意见,最后他们政府开始就联系我希望我能帮他们做一些设计,跟他们做一点什么。最后市委书记亲自到了三宝说一定要请李老师, 因为这个书记管过旅游比较懂行。 当我把这个方案半年之后交上去的时候别人还提了很多意见,因为我是希望这个村庄不要拆,应该尽可能保留它原来的痕迹。那个人是迁出去,但是我应该把所有的人请回来,我拍照记录然后我把这个东西同时保护下来。 所以我说我很幸运,当我要做一件事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我没有想到也许我说我如果还能再活一辈子可能也做不完。其实我们今天的中国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也不缺什么,缺的是真的有人愿意花一辈子做一件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 我们今天能和别人竞争的难道只是一个数量和物质上的庞大吗?我们今天生活在这样一个繁华喧嚣,这样一个躁动的无限扩大的世界里面,什么地方能够去安放我们自己精神的家园? 不一定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找到一个什么地方,但是我想每一个人心里面肯定有那一个最钟爱的一件小事。你能把它坚持做一辈子,做得下去,让人记得住。就像这三宝国际陶艺村的今天,我想只要你去过一次,你一定还会再来,谢谢大家。

完整演讲稿

李见深

三宝国际陶艺村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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