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衣银行

#设计/杭州/2017.07.15/8323 次观看

大家好,我叫张娜,我是一名服装设计师。我有两个品牌:一个叫FAKE NATOO,一个叫再造衣银行。今天我是来跟大家讲讲再造衣银行的故事。

这些是再造衣银行的作品。画面中的这些衣服,它都是由大家平时捐赠的旧衣服重新设计出来的。你们能感觉到吗,这看着像新衣服吧?

再造衣银行是从2010年开始的。我们都知道在中国许多大城市比如北京、上海,有非常多旧衣服要去捐赠。这些衣服都去哪儿了呢?在北京的郊区有一个地方叫皮村,那里是北京所有旧衣的回收中转站,有堆积如山的旧衣。

这是我当时去皮村的时候看到的一个场景,我真的很惊讶。但其实只有少量的衣服可能会去到了贫困山区,大多数的衣服堆在这儿是根本没办法去消化和处理的。

在皮村有一个叫打工者之家的NGO,他们会组织外来务工的妇女,把这些衣服剪成条,然后制成拖把,我们北京人叫墩布。那时候我们在一些什么劳保店、杂货铺还能看得到。

当时我作为一个设计师来讲,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挑战,是一个能做创意的空间。我想是不是有可能可以和她们合作,把这些旧的衣服改造成新的面料。

最近皮村被大家注意到可能是因为范雨素。这位大姐叫武大姐,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跟范雨素有点像。武大姐特别心灵手巧,可是她也没有更多专业的技能。

于是我就开始去培训她们,如何去把这些旧衣回收、清洗、拆分,然后拼成新的面料。就像我今天身上所穿的这件衣服,就是出自我刚才说的同心互惠的这些大姐们之手。

这就是再造衣银行2010年左右最早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件比较偏礼服的裙子,其实它身上全部是用旧的男士衬衫。

我记得我当时找到了非常非常多的白衬衫,上面甚至有点发霉。清洗过以后那些霉点的斑痕还在,但是它又形成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做旧效果。

 

第二件衣服是风衣,我们把风衣跟其他衣服重新打散,做成一条好看的女士连衣裙。

最有意思的就是第三件。这件衣服有一个蓝色的闪电款门襟。我当时在挑选旧衣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条男士的毛线裤。那个人应该还挺高的,那条裤子大概到我胸前这儿了。

我们每个人小时候大概都有被妈妈逼着一定要穿毛裤棉裤的经历,特别痛苦。但是其实这些毛线裤真的是我们家人很用心地去一针一针地打出来,手工织出来的。

我当时觉得这个宝蓝色真好看,它织得非常非常地平整,我猜织这个裤子的人技术一定很高超。可是这个毛线裤的裆部烂了一个大洞,我就想这能做什么呢。这是再造衣银行最有趣的一个地方:一切都是未知的。

后来它变成了这件衣服的门襟,完全成为这件女士连衣裙的一部分了。

第四件衣服,其实下摆的部分就是我们同心互惠的大姐们所拼的布。在这些年间我们一直跟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合作,做了非常多的拼布。

我特别开心的是上回去见她们。以前她们告诉我平时一个月挣700到1000块钱左右,但是现在,她们在有再造衣银行的订单的时候,差不多一个月可以挣2000到3000块钱。

这事让我有点开心。因为我突然发现做慈善,或者说做公益,可以很快乐地去做,而且让这些妈妈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劳动所得,获得新的技能,然后挣到更多的钱。

这就成了再造衣银行的其中一个系列,就叫「乐」系列。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我们乐系列的2017年秋冬,就是我们即将问世的衣服,包括我身上这一件也是。

我自己觉得有一点奇妙,你们能看到这些衣服由多少块旧衣面料组成,但你不知道这背后是有多少个人的旧衣服。所以那个时候我一直会被别人问到,他说那你这个东西太难做了,怎么批量生产?

的确是这样。因为大家如果对服装了解一点的都知道,服装设计不管怎么样,不管这个款式多复杂,最后都要做成可批量复制的流水线。你的量越多,可能做起来越方便。再造衣银行怎么能实现呢?我们就通过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比如拼面料的设计,或者是公版设计。

那时候我就给朋友举了一个特别形象的例子。这就有点像是我开了一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厅,因为我是设计师,我对设计是有要求的,我希望我做的这些再设计的衣服是具有一定的审美的。

但是我这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不太一样,它是在海边的一个大排档。每天我也有一些基本菜式,可是每天所有食材都是从大海里捞出来的,随机捞取的。我们可能不知道会捞出什么东西,但是每天我会做出新的一盘一盘的批量的菜。

这个就是再造衣银行系列中一个很重要的设计上的突破。除了我刚才说的,其实我们会发现生活中也有非常多的库存衣,或者是一些相同的款式的衣服。我们会做一些公版设计,例如像这件衣服,它是由三件男士衬衫组成的。

我们可以通过公版设计把它们变成一件女士的上衣外套。基本上我用全世界任意三件衬衫,都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女士连衣裙,或者是衬衫外套,然后进行批量生产。

还有牛仔。我后来发现牛仔也是特别特别多的一个被丢弃的存在。通过公版设计,我们可以用全世界任意两条牛仔裤,甭管是男式女式,制成这样的一件牛仔夹克。

当消费者去购买的时候,他会发现每一件衣服都是独一无二的,它是不一样的,可是我又可以实现所谓的批量化生产。

其实在做再造衣银行的过程中,发生了非常多有趣的事情,有很多人来找到我。我记得2011年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是贾静雯的经纪人,然后他就跟我说贾静雯很希望能够跟你做一次合作,可不可以用她的旧衣,为她做一件新的衣服。

我当时其实挺忐忑的。因为像我们从小听摇滚乐长大的孩子,对这些影视明星真的不了解。她虽然是一个名人,但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人名,我不知道我能跟她沟通什么,我也不了解她,可是我觉得可以试试看。

原来那个时候,贾静雯正经历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她离婚了,然后在打一个官司,要把自己的孩子要回来。那段时间好像她的负面报道也特别多,但是她做了一个新歌的MV,这个新歌是跟爱、跟公益有关的。

我就开始跟她去聊天。我告诉她说你不用特意选,只要把你真的不想穿的衣服给我就行。后来我看到这些旧衣服的时候,我其实能感受到一个平凡而又非常坚强的女性。她有很多衣服也是很日常的,比如ZARA,或者是简单的一些T恤。还有她运动时候穿的,包括演出时候穿过的衣服。

我觉得这件事情对我有一个转变,我发现其实人生是这样,每一个人,不管你获得了多少成就或名誉,当你遇到坎的时候只有你自己可以扛。我渐渐地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她要发一首跟爱有关的歌曲。因为唯有祝福,你才可以去放下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所以我也想祝福她。

于是我就给她做了一件,可能跟她平时上镜所穿的不太一样的衣服。

底下的这个裙摆有非常多的花瓣。然后我用她的大毛衣给她做了两个很大的袖子,并且是可以拆卸的,给它增加了一些功能性。后来我看她穿这件衣服拍了MV,还上了《康熙来了》。

这个项目其实对我有一些启发,于是我就放话出去说,你可以用你的故事来换设计,如果你过去的旧衣承载了很多你的记忆和情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找我,我可以为你制作成新的衣服。

没想到第二个来找我的人,是我的母亲。

这是一个关于八十年代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妈妈30岁左右,她和我爸爸特别热衷打扮,想尽办法去买时尚杂志,里面还有麦当娜。他们照着杂志上面的款式,让裁缝去为他们制作。他们也很热衷拍照,拍了一些特有意思的照片。

那时候还是要用胶片的,所以我们家还有暗房。我记得我妈那个时候烫一个爆炸头,拿了一根烟,然后拍一个坏坏的女人的样子,尽管她平时都不抽烟。

我当时还很小,觉得父母疯了吧,这是在干什么。但其实那可能是改革开放以后被压抑的青春的一种释放。他们也非常热爱旅行,当时我爸爸一直说想买国外旅行时背的那种大背包,但是根本就买不到。

于是他们就特别心灵手巧地自己做了一个,用沙发革做的。他们还发明了一个机关:如果下雨的时候你要拍照,可以在这里插上一把伞,这样就能拍照了。那是一个大家动手能力都很强的年代,什么都是自己做,我觉得可能我做设计的天赋有点受他们的影响。

我妈妈当时身上穿的这件衣服也很有趣。80年代的时候其实已经有出口转内销了,所以她买了许多衣服。你看这件衣服它是条纹的,是亚麻编织出来的,品质非常好,到现在都完好无损。

我妈妈跟我说,娜娜,现在我老了,不想再穿那么紧了,想穿宽松一点,你能为我做一些改变吗。于是我就用了很少的几刀,帮她做成了一个开襟的毛衫。

你可以看到当年一个还挺时髦的女性,她现在60多岁了,她不再那么热衷旅行、打扮,她喜欢养养狗、买买菜,可是这样的一件衣服其实贯穿了她的人生30年。这里边有非常非常多的她的成长、她的故事,还有我的成长,我们是互相陪伴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让我很难忘的记忆。

紧接着在2012年,我得了一个时尚大典的奖。在领奖的前夕有人说导演要跟你对台词什么的,我就等着。结果酒店门一开,进来了一位气场很强大的女性,然后她旁边的两个助手拿了两大包衣服进来。

这就是我给大家讲的第三个故事。进来的这位女性她是一个电视人,我把她叫彤彤姐姐。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是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的妈妈在一个月前去世了。她说我知道人都会离开,都会死去,但是我很想她,你能让她跟我在一起吗?我当时特别地错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我母亲在家里是非常重要的支柱。在文革的时候,父母都被打成了反动派,被抓到了牛棚里。我和我的弟弟根本就没人管,就像野孩子一样,每天自己待着。有一天我的弟弟居然在王府井碰到了我的爸爸。两三年没有见面,最至亲的亲人在王府井碰见了,可是不敢说话,不敢打招呼,完全不能相认。

但是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时刻,我妈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我们知道她是跟我们在一起的,她是爱我们的,所以她是我们家非常重要的力量。

后来文革结束他们平反了,也获得了新的工作。生活正要好起来的时候我的妈妈却得了癌症,但是她一直很坚强地跟癌症去抗争。她斗争完一个癌症以后又得了另外一个癌症,一直在生病,直到上个月她的离开。

这是我没有办法拒绝的一件事,而彤彤姐姐的这个要求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非常理所应当和打动我的。于是我就挑了她的妈妈生前穿的7件衣服,这些衣服都很普通,就是一个老太太她生活中会穿的,比如说呢子大衣、毛衣、那种带小花的衬衫。

因为彤彤姐姐是一个电视人,真的是很强悍的职业,每天工作雷厉风行,我想给她设计一件日常生活中就能穿的。于是我就为她做了一件大衣,我觉得这件大衣特别能突出她坚强的性格。

另外因为北京很冷嘛,所以我们在袖子里做了双层袖。妈妈常穿的毛衣放在了大衣的里边,同时把衬衫的小花也缝合在里面,我说彤彤姐姐当你工作的时候一抬手,你就可以看见你妈妈,能够感受到她。

当我很郑重地把这件衣服交给她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原来设计还有疗愈的功能。前一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说,娜娜,前两天我跟弟弟去给我妈妈上坟了,然后我就穿着这件衣服去的,她说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纪念。

关于彤彤姐姐的故事我们这边有一个视频,我们可以看一下。

我还想说一点,当时我在做这个设计的时候,其实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酝酿。当我开始拆这些衣服的时候,还有我们的样衣师,拆着拆着,整个工作室肃然起敬。

那时候的衣服做工真的太好了,太认真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有非常非常多很细的手工的部分。那个归拔的技术,那个时候用的一些马尾衬,包括里边有一些看不见的散位,它得拿手针一个一个地连接、缝纫。这都是我们现在根本就不会再用到的技术,因为现在太快了,已经没有了珍惜。

比如像蓝天啊红梅啊这些logo,都是过去我们中国特别棒的国营服装厂。我后来也把这些标放在了新的衣服的里面。

说完彤彤姐姐这个故事,我们说一个高兴点的故事,主人公是小创和她的先生李梓新。他们是大学毕业就恋爱,然后立刻就结婚,立刻就生孩子。这之后就开始了他们全家的一个大篷车式的旅行。首先先生带着孩子陪着太太去香港留学,接着太太又带着孩子陪先生又去英国读书,整个家庭等于是在一个共同的成长中去迁徙的。

然后有一天小创找到我,她说娜娜,有些时期对我们整个家庭非常重要,我们是共同成长的,你能为我们做一些有家庭仪式感的衣服吗?

我留意到他们这些旧衣服的组成。比如说有当时结婚时先生穿的西服,有孩子小时候在英国读幼儿园和踢球穿的衣服,各种各样都有。

但有一个细节让我记忆深刻。当时小创告诉我,那个时候因为她的孩子还很小,只有三岁,在英国的时候每次出门之前,他就会拿一个绳把他跟妈妈的手绑起来,他说妈妈我们要绑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这件事情启发了我。我觉得他们的家庭,每一个人是独立的个体,但是联合在一起又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于是我就给他们每人设计了一件斗篷,这件斗篷上面所有的材料都是由他们三个人的衣服所组成的。

然后会有一些梦幻的色彩。我用他们的毛衣做了一个大的管道,当一家人要连接的时候,通过这个管道手都可以拉在一起。后来小创跟我讲,他们经常在一些重要的节日,一家三口就会穿这样的衣服,有时也会穿上街。

我刚才跟大家讲的这个系列其实就是我们的一个定制系列,叫「载」系列。我觉得我只是一个通道,所有的情感都来自来找到我的人。我通过设计可能把他们过去的一些故事和情感,跟他们的现在和未来去进行一些连接。

可是我以前也曾经说过,我是一个设计师,我想要做的是产品,而非仅仅是作品,那么是否有一些方式可以去跟大众做更广泛的连接呢?

之前我看到很多新闻说,我们捐赠给楼底下那个大熊猫里的衣服,其实根本就没有去到灾区,很多会被卖到国外去,或者卖到非洲或者怎么样。

我想跟大家讲讲旧衣回收后它的一个流通的途径。第一个当然就是捐给了灾区的或者是贫困山区,但说实话我自己本人是不太赞同这样的行为的。为什么?我记得有一个NGO的朋友告诉过我,他说其实这件事情对孩子们的伤害非常大,因为所有的衣服都是无法完全匹配的。为什么你的衣服好看,你的衣服新?为什么我的衣服旧?为什么我们会有不同?

所以我特别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用再生面料做新的衣服给这些孩子们,让他们可以穿上很好看的、新的衣服。画面中这些衣服你们能看出来吗,它们其实是用再生面料所做的,我们叫再生棉。

这件衣服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们日常捐赠的旧衣。我们通过非常完整的一套体系把它们重新回炉,清洗消毒,抽取成纤维,再制成再生面料。这些面料它是非常干净的,它是符合国家的卫生标准的,它的成本会比同等的新的面料要更加的便宜。

比如现在展示的,我们叫再生的羊毛,是再造衣银行最新一季的设计。

我觉得这个就特别有意思。我们大家知道其实在中国,政府也有员工制服。这些员工制服淘汰以后它是不能够随意流通的,那怎么办呢,它就会通过NGO回到再生面料的工厂。工厂里有一个巨大的机器,通过光波软红外线的探测,去区分面料的成分,然后把它们重新回炉提取成纤维。

更有意思的是,因为本来这些衣服就是蓝颜色的,所以我们没有用任何的染料,它做出来还是蓝色的。它上面有一些小小的白点,其实就是这些衣服本身的一些白线,刚好就可以变成这样的一件新衣服,我们可以批量生产非常非常多。

这个就是我们的「众」系列,我们希望它可以去影响更多人,我希望有一天大家在买衣服的时候,你可以说我去无印良品,去UNIQLO,去一些我喜欢的店。但也会想,我也许可以去再造衣银行看一看。

回想2010年左右,我记得那时候我看过一部电影,就是贾樟柯导演的《三峡好人》。我当时赶了一大早,早上10点钟,因为它当时好像被几部大片夹击,排片特别少嘛。那个时候贾导在清华做了一个演讲,他说一个两千年的城两年就被拆掉了,我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段上映这部电影,我就是想要看看还有多少人在关心着这些好人。

看完以后我特别有感触。其实当初做再造衣银行的时候,我也有这样一种以卵击石的感觉,很多人觉得这个衣服谁会要。我觉得说,我倒要看一看,我们到底在不在乎我们的过去和历史。

中国是一个特别容易去遗忘的国家,我们好像总是很快就要遗忘过去。在今天这个买买买、快快快的一个时代,其实服装工业也是其中的一环,我们每个人都是生产者,每个人也是消费者,那是否也还是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是否可以慢下来一些。

时至今日,前一段时间张杨导演的《冈仁波齐》上映了,我又是赶了一个大早去看。看完了以后我觉得特别好,然后我就在想,这回也得包个场,我很怕这部片子又这样子就没了。但是后来没想到我周围的朋友都看了,而且到现在好像票房已经突破1个亿了。

你看,我们经常会说我们的生活很糟糕,环境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你会发现,只要我们去践行自己内心的光芒,自己内心的向往,其实这个世界是会改变的,正如再造衣银行一样。

谢谢大家。

完整演讲稿

张娜

服装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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