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紧琴

#音乐/上海/2017.02.19/12352 次观看

大家好,我是张玮玮,很高兴来到一席作客。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些关于美容美发的题目。

我开个玩笑。我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和手风琴这个乐器的故事。

我的第一台手风琴是父亲给我的。是一台国产的红色手风琴,生产于1974年,比我大两岁。

1999年,21世纪即将来临。我那时候在北京,在弹吉他。当时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当时的北京吸引着全国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各种风格的摇滚乐队像雨后春笋一样。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样,也是留着长发,背着吉他。穷得叮当响,却满怀激情地做着摇滚梦。

但是有一个乐队改变了我的想法,这个乐队是野孩子乐队。野孩子乐队是来自兰州的一支乐队,他们是我在兰州的音乐前辈,很早就去了北京。当很多乐队还在埋头研究西方摇滚史的时候,野孩子已经剪掉了长发,开始用西北人的口音、西北人自己的音阶唱歌了。

那会儿几乎野孩子乐队每一场演出我都会去看。除了看演出,我还去看他们排练。到最后我觉得还是不够,索性就搬到了野孩子乐队主唱小索家的旁边。跟他们住在一起,向他们学音乐。

如果你的愿望足够强烈,那么真的什么事都会发生。有一天,野孩子乐队主唱张佺和小索来到了我的小破屋里,跟我说野孩子乐队要扩大编制,需要一个拉手风琴的人,问我会不会拉手风琴。我想都没想就跟他们说:“会啊。”

当然我其实根本就不会。然后张佺和小索给了我一张CD,那张CD是澳大利亚乐队Dead Can Dance的专辑。他们说在这张专辑里面有一首演奏曲,让我用手风琴把这个曲子练下来,然后跟他们排练。他们走了以后,我立刻给父亲打电话。一个月以后,我父亲就把那台大我两岁的红色国产手风琴寄到了北京,就是这台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学过几次手风琴。我的手风琴老师是我父亲的朋友,一个群艺馆的文艺干事。他和我父亲一样,都曾经是我们那块儿工厂宣传队乐队的同事。我父亲吹单簧管,我的这个老师拉手风琴。后来工厂乐队解散,他调去了群艺馆,我父亲调到了学校教音乐。

我现在还记着我当时和父亲去学手风琴的场景。我父亲推着二八自行车,背着那个手风琴,我迷迷糊糊地坐在自行车的后面。当时对于我来说,手风琴实在太大了。我抱着手风琴,风箱就正好到我下巴这儿。兰州有一句话是形容“来得正是时候”这个状态,普通话就是“磕睡遇着了枕头”。抱着手风琴,下巴往风箱上一放,真的太舒服了,我直接就睡了。

手风琴老师不断地把我叫醒。他让我用凉水洗脸,又让我绕着花池跑步,反正他用了各种方法也没把我叫醒。三节课以后,手风琴老师跟我父亲说:“你这个孩子呀,恐怕不是学音乐的料。”我父亲脸色阴沉了几天,我的手风琴课就结束了。

这张照片是我小时候跟父亲的合影,在他们学校的乐队里面。中间这个萌萌的小孩就是我,后面的是我父亲,在下面拉二胡的那是我姐。你们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到那种昏昏欲睡的气质。

我父亲他们那代人对手风琴有着比较特殊的感情。50年代斯拉夫的很多民间歌曲被加上了共产主义的新内容,和手风琴一起传到了中国。斯拉夫人那种奔放深情的旋律,再加上共产主义的梦想,彻底地把这个农业大国的年轻人征服了。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们在工厂宣传队的时候有一张照片,可以给大家看看。这个乐队就是那种国际共产主义风尚的产物。最后面的那个人打的是新疆的达甫,旁边有double bass,有小号。第一排正中间吹的是竹笛,我父亲在内侧吹单簧管,我的手风琴老师在那边拉的是手风琴。这个乐队现在看其实还挺时髦的,像一个吉普赛乐队。

我父亲也会拉手风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教我。在他的理论里面,就是父不教子。我小时候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慢慢地明白了,其实我父亲是担心他对我狠不下心来,不能做到真正的严厉地管教我,害怕耽误了我的学习。

那台手风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我家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见它在我家。小时候我觉得手风琴挺有意思的,那么多黑白键,像是一个能发出音符的打字机。我小时候听相声,侯宝林在相声里面把手风琴比作松紧琴,就像松紧带一样的,弹来弹去的琴。我觉得这个说法特别有意思。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我的手风琴老师是侯宝林的话,那我可能上课就不会睡着了。

我父亲他们那代人对待音乐特别地认真。我记得小时候我父亲从学校回来,吃完饭从来不看电视,也不参加我们的娱乐活动。尽管我们的娱乐活动无非就是在火炉上烤烤花生,下下跳棋。他每天晚上就是坐在写字台前面摆弄他的乐器,要么就是在五线谱上抄乐谱。

现在这些照片就是我父亲手抄的乐谱,大家可以看看。反正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每回看到这些乐谱,就对他们那代人充满了崇敬。看着这些乐谱,我就想起了我家炉子上的花生,还有我父亲的身影。

我在手风琴课上表现出来的那种低智和昏沉,并没有改变我爸对我的规划。他后来又陆续教了我很多乐器,单簧管、钢琴、萨克斯、小提琴,等等等等。反正我也无一例外地都以失败而告终。直到最后,我父亲如愿以偿顺利地把我送进了一个师范院校的音乐系,并且特别荒诞地主修作曲。

在那个学校里面,所有的学生都要选修一个乐器。很多人都选修了手风琴,他们可能觉得非常简单。开学以后我就崩溃了:来自甘肃各个部落的姑娘小伙子们抱着手风琴,特别天真地拉着那种儿童歌曲,他们的第一个曲目是社会主义儿歌《小松树》。

我一看就崩溃了。然后选择了跟父亲一样的乐器:单簧管。我父亲满心欢喜地看着我拎着单簧管走进学校,他觉得我走上正道了,我也觉得我可能就走上正道了。但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来自河西走廊的青年结束了这一切。

那个河西走廊来客是通过朋友到我们宿舍来借住的。他住在我们宿舍里,我看着他,就被他吸引住了。他骨瘦如柴,穿着一件军大衣,背着一把吉他,那种发黄开叉的长发遮住他那个疯狂的眼神。在之后的一个礼拜,我每天晚上和他喝酒,他也顺利地对我完成了摇滚乐的洗脑再教育。然后我就结束了正路,跟着他学起吉他,开始梦想成为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

好,给大家唱一个社会主义歌曲《小松树》。

1999年,当年的“小松树”也长大了,住在北京郊区破旧的小平房里,几乎骨瘦如柴,也留着一头发黄开叉的长发。

我父亲的手风琴寄到北京以后,我靠着小时候学过的那一点钢琴基础,练会了那个澳大利亚乐队的演奏曲。然后我就去找野孩子乐队排练。排了几次以后,乐队就通知我,我可以参加他们的一次演出。就这样,我的首演就到来了。

那次演出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对面的一个小酒吧里。当天的演出人很少,那个曲子也非常短,也就三四分钟。由于紧张过度,我一上台眼前就是一片白光闪过,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恢复了心率,调好焦距,睁眼一看,演出已经结束了。

尽管如此,野孩子乐队还是接纳了我,我成为了野孩子乐队的成员。也从那天开始,我走上了演奏手风琴的道路。

下面给大家弹一下我的首演曲目,也是我学的第一个手风琴乐曲:Dead Can Dance ,《死之舞》。

自从拉上手风琴以后,我就爱上了这个乐器。以前我想成为摇滚主唱的时候,总觉得点不对劲。因为就是在我们当时那个有限的认知里面,摇滚乐手摇滚主唱总得有点神经质,敏感,另类,或者变态等等。我那时候看着自己,真的实在太正常了,从里到外找不着任何可以和这些词关联到一起的。

拉了手风琴以后我就舒服了。你看这个乐器,它就是这么平和舒缓流淌出去。可以说是手风琴改变了我,或者说是我用手风琴重新找回了自己。

我开始拼命地寻找跟手风琴有关的一切,那些欧洲的和手风琴有关的电影,或者东欧,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塞尔维亚的电影,从里面学到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音乐。慢慢地,我发现手风琴就像是一个朋友,它带着我去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世界的那部分。

2003年,我加入了一个新疆的哈萨克乐队,这个乐队叫作IZ。IZ乐队是哈萨克的一个特别优秀的音乐家马木尔的乐队。为了更好地学习民间音乐,我就去了新疆。

到了乌鲁木齐以后,就听朋友说伊犁有一个俄罗斯人,他收集了800台手风琴。我在新疆辗转两个月去了北疆,两个月以后到了伊犁。一到了伊犁我就找到了这个俄罗斯人,他叫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一个白俄罗斯人,据说他的祖辈是因为俄罗斯的战火然后带着全家人迁到了伊犁。

他在伊犁有一个小小的乐器修理店。他过得不太富裕,但是把他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收集手风琴和喝酒这两件事上。我听朋友说他的手风琴一台都不卖。我尝试了一下,用我们的人民币去诱惑他,果然没有成功。

我的一个哈萨克朋友跟我说,你不能买,你得跟他喝,狠狠地喝。喝醉了管他要,他给呢。我根据这个朋友的指导,就去跟他喝。喝了两次就失败了。因为每一次人家还没进入状态,我已经喝昏迷断篇了。

所以没有办法,我只好去他的店里欣赏这些手风琴。亚历山大特别好,每一次我去,他就拿手风琴给我拉几个曲子。

他这个手风琴贝司只有三个键,上面键管一个小铃铛,下面键管一个小铃铛,拉起来叮叮叮的。他有点斜视,一个眼睛往这面看,一个眼睛往那面看。我坐在他对面,就有点迷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那个铃铛那个叮叮叮的声音,手风琴曲子,亚历山大那个难以捕捉的眼神,还有背后那一片手风琴,我就觉得我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界。

他拉手风琴曲的时候我就看着那些手风琴,800多台手风琴。那些手风琴有欧洲的,有东欧的,有高加索的,西伯利亚的,俄罗斯的,还有中亚各个国家的,都是他收集来的乐器。

我看着那些乐器,觉得它们就像一个一个跨越时空的游吟诗人。它们穿越了那么多的地方,那些美丽而疯狂的土地,来到了伊犁。它们在酒馆里,在路边,在深夜,在每个人的手里。它们记录的是那一大片地方无数人的爱恨情愁。

下面我给大家再拉一个曲子,是我在伊犁学的一个曲子。这个曲子特别有意思,它是一个塔塔尔族的歌。塔塔尔族是新疆唯一一个以手风琴为传统乐器的民族。这首歌被一个哈萨克的老太太用冬不拉改编了,我用冬不拉跟这个哈萨克老太太学会了这个曲子,然后又把它改到了手风琴上。给大家弹一下,这个歌叫《驼铃》。

给大家介绍今天给我弹伴奏的乐手:萨尔。他来自新疆的哈萨克族,是一个特别优秀的音乐人,委屈他坐在那儿给我弹伴奏。

今天早上我们来调音的时候,萨尔跟我说,他突然想起这首曲子了,他的妈妈小时候就听这首歌。他说这首歌不叫《驼铃》,叫《眼睛》。这个歌是聚会时每个人即兴往里面添词,大家一起唱的一首歌。所以我到今天还是不了解这个曲子。

我觉得这就是民间音乐的最大的魅力所在。它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从来也不记谱。每一个得到它的人,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演绎它。所有的民间音乐都是这么流传下来的。那些流传了几百年的民歌,其实就是无数人在几百年里面的一次共同创作。

我在新疆或者在好多地方,或者跟着CD、跟着电影里面的插曲,学了很多这样的小手风琴曲。都比较简单,但是我特别喜欢它们。它们每一首曲子都见证了我的一段生活。我从来也不练这些曲子,每回弹起这些曲子的时候,感觉那些生活就又回来了。我相信这些曲子会带着我的那些生活的点点滴滴陪伴我一生,这是我觉得这些曲子对我的意义。

我父亲当初把手风琴寄给我的时候,还给我寄了很多乐谱。

这都是我父亲年轻时候用过的乐谱。我觉得它们的封面都特别好看,字体颜色都特别漂亮。我很小心地保存着这些曲谱,但是从来都没有练这里面的任何一个曲谱。对于我来说,乐谱就是人和乐器之间的障碍,我一定要越过这些障碍。因为我要和乐器一起生活,我们要成为朋友,可以聊天的朋友。

失败的摇滚主唱有了自己新的样子。我拎着装着手风琴的棕色皮箱,走在北京的夜色里。在野孩子拉着西北音阶,和稀奇古怪的青年在舞台上玩即兴。也给歌手做过伴奏,给摇滚乐队做过伴奏。又在不同的酒桌上拉着手风琴,喝酒,唱歌,醉倒。

这是和万晓利。下面这张是小河、张卫。这是北京的河酒吧。2002年、2003年,我基本每天晚上都在这个酒吧里面玩即兴音乐。

我不知道我父亲把手风琴寄给我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从小他就希望我走上音乐之路,我真的走上音乐之路以后,他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刚开始是批评我,说我们的音乐颓废、反动、曲式混乱。后来他就直接跟我说应该放弃音乐,我应该务实一点,应该去做一些更挣钱的工作。

我刚开始还跟他辩解,后来慢慢地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其实我很理解他,他经过了梦想变成荒芜的那种苦涩的岁月。他其实年纪大了以后,担心我走到他的老路上。可是那条路早都已经安排好了,在冥冥之中,我注定要走到那条路上。

前年我们在兰州有一场演出,那场演出挺好的,在兰州的一个大剧院里面。我给父亲留了很好的座位,我请他来看演出。演出快开始之前我才知道,他因为身体不舒服,临时回家。他最后没有进到那个剧场里面。

那场演出结束后两个月,我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了以后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愧疚之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曾经让他感到骄傲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辜负了他。

我难受了很久。后来我慢慢地想明白了,我和我父亲其实是互为彼此的人生,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人生。我从来没有按照他预期的那样去做音乐,但是他在写字台前抄五线谱的那个身影,却深深地影响了我。每次我一个人在家练习乐器的时候,那个身影就会从我的脑海里面升起来。我相信那个时刻就是属于我们的永恒。

我现在40岁,还没有孩子,有一天我可能会有个孩子。有了孩子,也许我会教他手风琴。如果我要给他教手风琴,我会这么介绍这个乐器:你如果选择了拉小提琴,那么在你练习的前一个月,在别人的眼里你就是一个电锯;但是手风琴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练,只要轻轻地按下一个键,发出来的就是手风琴的标准音色。这个音色温暖美好,我不相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声音。

下面我们唱今天的最后一首歌。这首歌是台湾的一首闽南语歌曲,我把这首歌送给我的父亲。人在青少年的时候,有一个好老师是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我非常幸运,我的父亲不但是我的父亲,他还是我一生的老师。

我没有成为他希望的那种音乐家,到目前为止,我给自己的定义就是一个走江湖的艺人。但是我非常认可这个身份,而且我觉得我很快乐。我也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这个快乐。就像这首歌里唱的:

可听到鼓声 / 我的心情就快活

翻过了一山又一山 / 唱出我用心的歌声

完整演讲稿

张玮玮

音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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