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铁路,行走的土地

#艺术/广州/2020.09.26/25483 次观看

 

大家好,我是来自云南的艺术创作者程新皓。说起云南,即使大家没有去过,脑海里面也一定会充满各种各样对它的想象。比如说它是中国西南边陲的一个边缘省份,和缅甸、老挝、越南等多个国家接壤;比如说这里有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多样的气候和文化,以及每年夏天都会长满蘑菇。

 

作为一位云南人,我同样对这片土地充满了好奇,而我好奇的点在于,在这些刻板印象或者标签的背后,真实的云南到底是什么样的?云南何以成了今天这样?我和云南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从2013年开始,我就进行了一系列长期的艺术项目:有的项目,比如说《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是关于我所在的城市昆明的现代化,关于这里的时间、空间和当下的关系;有的项目像《来源不同的时间》,则是关于一个少数民族区域的城市。

 

 

有一些项目会更加极端,比如说《陌生地形》,它关注中国和越南边境上一个人数极少的流动族群——莽人,看它在两个国家的治理之下是如何被现代化,如何形成新的传统和身份的;还有一些项目则指向过去,比如说《致海洋》。今天我会就其中的一些项目和大家进行分享。

 

2013年我刚回到故乡昆明,无意间看到了这样一张地图,这张地图叫《云南省城六河图说》,是由清朝时昆明的一个水利官员黄士杰绘制的。

 

 

在这张地图上我可以辨认出昆明的城墙,昆明周边星罗棋布如蛛网般密布的河流水道,和跨越在河流上的桥梁。但随着仔细观察,我发现大量的河道在今天已经消失不见,而昆明的城墙也在城市建设当中被拆掉了。

 

对比这几张卫星地图,可以看到在20年前还有大片的农地,农地边上有村庄,但是逐渐地,这些农田变成了工地,村庄在进一步的建设当中被推平,变成了现代化的城市小区。20年前的这张图和接近20年后的这张图,你几乎无法指认出它们是同一片区域。似乎唯一不变的,就是其中的那条河流。

 

 

所以当我准备来讨论我的故乡昆明、讨论这个城市的变迁的时候,我需要找到一个参考点,我找到的就是这条河,它是穿越昆明最大的一条河——盘龙江。

 

我沿着盘龙江展开了探寻,从盘龙江的源头开始一路向下游走去,走进城市,走出城市,走到河流最后流入的滇池。随着这条河流一路奔流,两岸的景观在发生着变化:从上游的峡谷到土地,

 

 

逐渐地可以辨认出一些人类修建的河岸的痕迹,

 

 

然后进入郊区,进入闹市,

 

 

再流出城市,流入滇池。

 

 

在这种沧海桑田的变迁当中,唯一不变的是那条昼夜不停奔流着的盘龙江。但是盘龙江真的没有在变化吗?

 

 

盘龙江边有一座山叫长虫山,长虫山顶上有很多古怪的白色岩石,是来自于二叠纪的石灰岩。这些石灰岩的表面,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很多腹足纲生物的化石。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这些岩石形成的时候,在两亿七千万年前到三亿年前的二叠纪,这里没有一座山,也没有一条河流,更没有我在讨论着的变化的城市和人类的文明。那时这里有的只是一片海洋,这些腹足纲生物就在这片海洋里繁衍生息。

 

 

这个时间还能进一步往前追溯,在盘龙江的边上还有其他岩层,比如说更古老的寒武纪的岩层。寒武纪是距今大概五亿三千万年前,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时期,今天所有生物门类中大概有95%在那个时候都起源了。在这些岩层当中,我同样找到了很多化石。

 

其中有一种化石里面是一种三叶形虫,它是由我的一个后来学地质学的高中同学发现并命名的。这种生物被他命名为盘龙虫,是的,它正是以盘龙江来命名的。但有趣的是在这种生物还在这里繁衍生息的时候,这条河流并不存在。

 

 

 

如今在盘龙江中还有一些腹足纲的生物,比如说螺蛳,螺蛳是滇中一代湖泊里广泛存在着的特有物种,但是随着昆明城市扩张带来的对湖泊和河流的污染,这些螺蛳也在逐渐消失。它们曾长久地存在于这条河流和滇池的沉积物中,以至于你会发现一些老房子的土坯里面也充满了这样的螺蛳,它可能是几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螺蛳壳的化石,但这些老房子也在新一轮的城市改造当中被逐渐地推平。

 

 

这些变化可能离我们很远,但仍然存在着一些和我们能够感知到的时间相适应的变化,比如说桉树。桉树作为一种行道树,在五六十年代被引种到了盘龙江两岸,用来巩固河堤。桉树新生长出来的枝条是卵形叶,当它变成老枝条之后,长出来的是像羽毛一样狭长的羽状叶,也就是说时间被包含在了桉树这样一种生物的生命周期内。

 

 

我接着考察了盘龙江周边的其他事物,比如说跨越盘龙江的那些桥梁,从上游到下游,一共126座,我一一拍了下来。这些来自不同时间、有着不同生命周期的材料,因为这条奔腾着的河流,共同组成了这条河流、这个城市的当下,组成了我们在谈论着的现在。

 

 

我也不断地和其他人相遇,比如说打渔的渔民,放羊的牧羊人,寻找蜜蜂的人,挖化石的人。

 

 

我也把自己作为其中一者放了进去——在河岸边无所事事拍照的人。

 

 

在这样的考察之后,我最后和假杂志合作做了这样一本书,它是一条非常长的拉页,可能拉开有二十几米。拉页的一面是这条河流的自然景观,另一面则是我对这条河流的抽提和分析:那些螺蛳、岩石上的化石,桉树叶、在河岸边和我一一遭遇的人。

 

 

但是这本书已经出来了五六年,现在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拍摄的那些照片,而是一件事。

 

大家可能还记得刚才这样一张照片,它是盘龙江的上游两条支流牧羊河和冷水河交汇的汇流处。它在河流的南岸,为了拍这张照片,我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拍摄机位。但是当时好巧不巧我去错了河岸,然后被一道悬崖挡住了去路,于是我要做的要不是绕很远的路,要不就是像我选择的——过河。

 

 

但是问题在于我不会游泳,而当时已经是夏天的开始,进入了云南的雨季,河水虽然还没有泛滥,但是河面已经上涨了很多,水流已经很湍急,我就从这个河岸上走到了河里面。但刚走了两步,我发现情况不对,水面已经漫到了我的胸口。这个时候我呆住了,我不知道是应该挣扎着试图游过或者蹚过这条河,还是说保险起见退回去,重新找一个地方过河。

 

 

但是我记得这个状态,我记得河水的重量和速度冲在我的胸口上,当时我的脚底在打滑,似乎陷入了湿滑的淤泥里面,而我惶惶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应该往前走还是退回去。

 

最后这次过河的行动失败了,我寻找了另外一个浅滩最后到了河的对面。所以回想这些照片的时候,我发现这是我绕不开的一个点,我需要去回应它。于是在前年,2018年的一个冬天的夜晚,我重新回到了那次失败穿越的地点。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曾经狭窄的河流已经变得非常宽阔,大概有30多米宽。白天变成了晚上,初夏变成了深冬,唯一没变的是我仍然不会游泳。所以我就在旁边的树林里面找了一个木头,扛着它走进了那片寒冷黑暗的水面。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我趴在这个木头上向对岸游去,最终完成了那次曾经没有完成的穿越。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而在这个录像当中,似乎能看到很多比照片里面更多的东西,似乎由于我自己的存在,使得很多环境里面的因素能够被感知了,你能够感知那样的黑暗,那样寒冷的河流,那样一个人在穿越着宽阔水面时的心惊胆颤。

 

这就是我后面一系列作品的开始,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回到了刚才提到的盘龙江边的长虫山顶上,我架着摄像机,在一块岩石上面站了大概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月亮从山后开始逐渐地升起,最后消失在了画面外,城市的灯光像烟火一样地炸开。而那些我们觉得运动的存在,比如说我自己,似乎和这个岩石一样的沉默、黑暗、静止。

 

▲ 程新皓作品《月升》(节选)

 

我把目光投向了云南的其他区域。这是我去年夏天完成的一件作品,同样是过河,但我选的是一条比盘龙江更加宽阔、似乎也更加危险的河流,它是南盘江,其实就是珠江上游的两条主要支流之一。

 

我父亲小时候就住在南盘江边上一个叫盘溪的小集镇里。他们那一代人对危险的感知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就特别喜欢到这样的洪水里面去游泳,然后随着水流被冲下去,大概冲出几公里后,再沿着河岸慢慢地走回来。

 

当然,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城里面长大的人,对于我这样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似乎在这样的洪水中漂流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冒险。但是为了完成和我的父亲,和云南的这块土地、这条河流的对话,我还是走进了洪水当中。我抱着一根旁边村庄拆迁剩下来的柱子,挣扎着向对岸游去。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当然我现在站在这里说明这次横渡成功了,但是在这次成功的横渡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出去了几百米。

 

▲ 程新皓作品《过河》 (节选)

 

2018年的冬天,我做了另外一件作品,这件作品是关于一条铁路。我在铁路上从远方向镜头走过来,不断地捡拾铁轨底下的砟石,把它放在两条铁轨中间的枕木上(不会影响火车)。

 

 

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可以听到我身后的火车汽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在画面当中我似乎也感知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我的脚步开始踉跄,呼吸急促,似乎马上就要跌倒在这个铁路上。

 

▲ 程新皓作品《第三条线》 (节选)

 

当然这个火车并不来自于我的身后,我是知道的,它在平行着的一条铁路上擦肩而过。但是最后我发现,当时在这个环境中的我其实是心虚的,万一我查的时刻表错了呢?万一它真的是从我身后轧过来呢?但是我在拍这个录像,我不能停下来。当我走过,在我身后留下了这样一条线,由于我的慌张和石头的不规则,它歪歪扭扭,但这却是某种肉身的尺度。

 

▲ 程新皓作品《第三条线》 (节选) 

 

其实刚才讲到的这条铁路并不是一条抽象的铁路,而是一条很重要的铁路,至少对于云南人来说非常重要,它就是滇越铁路。滇越铁路是1910年建成的,而且不是由中国人建的,是由当时殖民越南的法国殖民者修建的。它从越南的港口城市海防港一路向西北延伸,最后终结在云南省城昆明这样一个高原湖泊的坝子上。

 

 

这样一条大概800多公里长的铁路,为晚清的云南带来了一种新的速度。

 

在这条铁路到来之前,云南如果要出省只有一种方式:先走马帮再转船运。主要的道路有两条:一条大概是从昆明往北一路走到四川,然后走到长江;另外一条是沿昆明往南一路走到红河流域,然后再从红河转船运从越南出海。

 

 

这两条路走到水运的地方都需要20天以上,但是铁路和火车的轰然到来,让这20多天在云南山路上湿滑前进的旅程,突然变成了短短的三天,而且是坐在相对舒适的火车车厢当中。

 

 

从这个时候开始,云南虽然还在中国的西南边陲,但是它和世界的联系已经变得彻底不一样,这条铁路使得云南直接和世界相连了。随着铁路的到来、速度的到来,很多新的事物也到来了。

 

铁路修通了,在铁路边上的个旧锡矿开始无比繁荣;随着锡矿的繁荣,一系列配套的工业开始兴建;随着这一些工业的日渐繁荣,中国有了工人,有了无产阶级,接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了工会组织,有了无产阶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在云南的第一个支部,正是在这条铁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庄查尼皮村建立了起来。由此,当时的殖民者没有想到的各种新的变化到来了,云南和这条铁路一起,走入了浩浩荡荡的20世纪的洪流。

 

▲ 滇越铁路沿线的工矿企业

 

但是这样的曾经的现代化,似乎在今天已经成为了过去。那些繁华一时的车站,很多都废弃了,车站的顶上长满了各样的荒草、景天科的多肉植物,很多候车室因为火车站的废弃就封闭了,被砖头砌了起来。

 

 

而这些曾经代表着速度,代表着外来事物的铁路,变为了云南的生活,变为了云南的土地本身。小孩们在这条铁路上嬉戏,村民赶着一群牛从这条铁路上穿过,对来往的火车不以为意。

 

 

而这条铁路对于我来说,可能还有更多的意义。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家就住在这条铁路边上,每天傍晚,我会听着铁路上的火车汽笛声由远及近,看着火车头上的灯光再由近至远。我一直以为这条铁路是昆明的铁路,甚至是我家所在的那个学校的铁路。我爸听到我说的时候就笑了,他告诉我说这条铁路比你想的要长得多,它其实是通到越南去的,终结在一片大海前。

 

通往大海的铁路这样一个意象,你可以想象,对于我这样一个生活在中国内陆山区省份的小孩来说,它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起,我心里面就一直有一个愿望:我要沿着这条铁路一直走下去,走到铁路尽头的那片大海。

 

这段旅程在去年的年底终于开始了,我从昆明开始,背着包踏上了这段大概几百公里的旅程,每走一公里我会从铁路上捡一块石头起来,放到随身的包里面。

 

▲ 程新皓作品《致海洋》 (节选) 

 

随着旅程不断地向前,身上的包袱越来越重,我的脚步越来越蹒跚,我的身体被这样不断延伸着的旅程和不断沉重的背包推到某种极限。

 

▲ 程新皓作品《致海洋》 (节选) 

 

在这样一些镜头当中,我之前提到的那些关于铁路的所有的对象,都一一被展现出来。那些繁华一时的车站和小村,那些跨越于云南的河流之上的桥梁,那些由于这条铁路和它的速度所带来的工业化的工厂,或者是工厂的废墟。

 

 

 

以及当时法国人修建的那些工程学的奇迹,在经过了110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如今仍然横跨在云南的崇山峻岭之中。当我走上这座桥梁的时候,依然是如此惊心动魄。

 

 

但这样的铁路带来的现代化和速度似乎已经变得缓慢,在今天看来它的速度是微不足道的,它的运营速度大概只有20公里/时,并不比我在铁路上奔跑的速度更快。

 

 

沿着这条铁路,我一路向下,最后走到了中国和越南的边境——河口。在这个边境大桥上,我没法再往前走一步。我把身上所有的石头和包袱卸了下来,看着远方那片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大海。

 

 

这一段路程就暂时的终结于这里,19天,465公里。而现在的时间和速度已经进入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尺度和折叠当中:我在这里买了一张回昆明的车票,只花了4个小时就走完了之前19天走过的400多公里

 

当然,《致海洋》这个项目还没有终结,最后我会带着这400多块在中国路段上捡的20公斤的石头,去到铁路尽头越南的那一片海洋。

 

 

我所有的作品中,不管是那些曾经我把自己抽身于外,去分析云南在现实背后被掩盖着的逻辑、那些可能和我自己感知没有那么大关系的事物,还是我把自己投身其中,在云南的土地上和云南的历史一道不断地走向沉重,走向缓慢。在这样一些项目的背后,其实永远有着一个从不缺席的对象,就是云南,就是我一开始说出的那些问题:云南的当下为何是现在这样?它从哪里走过来?它和我们这些跟云南绑在一起的人又会走向何方?

 

这就是我今天的分享。谢谢大家。

 

 

 

完整演讲稿

程新皓

艺术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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