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

#电影/广州/2018.12.15/111662 次观看

大家好,我叫陆庆屹。我拍了一部电影,叫《四个春天》,是献给我爸妈的礼物。

我爸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拍照来记录时光,照片对我们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想用一些照片来讲讲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贵州南部的一个小镇,叫麻尾。这个小镇只有一条街道,跟一条特别清澈的小溪并行在狭长的山谷里,我童年的记忆大多跟青山绿水有关系。

那里的布依族、苗族村寨比较多,再过去是广西,几个民族交织在一起。这几个民族都是很喜欢唱山歌的,时常在旷野里听到很远处的歌声。赶集的时候非常热闹,水泄不通。青年男女会在两个小山丘上对歌,选择伴侣。

我妈妈从小酷爱山歌,每一种类型她都想办法去学,几十年下来,在当地的山歌界里,也很有名气了,红白喜事都会有人找她去助阵。所以在我记忆里,她在工作和生活里,都是很繁忙的。

我三岁多的那个春节,麻尾举行全民狂欢的活动。重头戏就是舞龙舞狮,还有骑摆马。选出七八个小孩扮演戏曲里的古人,骑上马,城里城外,村村寨寨去游街。马一走起路来屁股就甩来甩去的,所以叫骑摆马。

这就是我,这身行头是我妈花了两个多月,对着小人书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

我爸爸是个物理老师,性格非常温和,我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发过火。他也酷爱音乐,音乐是他唯一的精神出口,每一种他能碰到的乐器,都会去自学。他会二十来种乐器。

他还会做一些简单的乐器,图上的笛子、二胡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除了工作和照顾家庭,我爸爸其他时间都浸泡在音乐里。他曾经说过,有你们三个孩子,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那么多乐器相伴,此生足矣。

我家在麻尾中学的山脚下,可以说开门见山。我三四岁的时候,因为生活太困难了,爸妈工作之余,到镇上借来大铁锤,用半年多时间开山,生生辟出几块平地,又到一里多外的地方一趟一趟的挑来土,壅出两块菜地,种了各种蔬菜,家里生活才慢慢改善。他们的行动力也影响了学校其他老师,大家都到学校后山去开地。

在那个期间,也一直有歌声相伴,那段岁月也没显得多糟糕,除了没有肉吃。我的童年记忆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样貌。

1998年,我爸妈借钱盖了一个房子,花了半年多时间。但没想到一年后,火灾莫名其妙发生了。父母辛劳一辈子,攒下一个自己的家,就这样被烧了。那天我妈不在家,我和我爸面对着焦黑的房间,手足无措,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我们在一堆炭黑色的东西里翻了翻,刚买的新电话融化成一团,我姐买的小DV也烧坏了。

我爸从废墟里翻出他的小提琴,背板已经快烧成了碳,他吹了吹灰,叹了口气,下楼去了。我继续在房间里东翻西翻。过了一会,突然听到沙沙的琴声,我跑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里往下看,我爸在天井的井台上拉小提琴。

琴声在四壁里回旋,他的动作很轻柔,似乎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琴声已经很残破了,但我想那个时候可能只有音乐可以安抚他。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了很久,也觉得心情平复了很多。夜里我们俩点着蜡烛,用柴火煮了点东西吃。

第二天我妈回家来,看着一片狼藉,浑身发抖。她愣了十秒钟,也没问什么,定了定神就跑到楼上去找照片。那些老照片被烧得只剩下大概五分之一了。照片对我们家来说非常重要,我爸妈说这是记忆的物证,他们非常留恋时光。

我爸妈谈恋爱是很秘密的,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妈无意间听到别人嘲笑我爸穷得一双鞋都没有,她跑回家大哭一场,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给我爸。那种鞋一般要做半个月,她三天就做完了。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一口锅都没有,现在的人很难想象那种状况。但即便是这样,我爸妈每年都会攒一些钱,假期的时候,到县城请照相馆的付叔叔拍一些照片。

这是他们的结婚照。

这是刚结婚的时候。

这张我爸给我妈戴花。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付叔叔喜欢这样的角度构图。

右边这张是两年前拍的,在同一片地方,前后的时光相差五十三年。

这是我姐姐满月,还有我半岁的时候。

这是父母在我们家房子前面的留影。这个房子承载了我很多美好的记忆,虽然很破。后边那座山我太熟悉了,爬过很多很多次。

这些老照片没有被烧掉,命运还算眷顾我们。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全家福。后面的橄榄树是我爸妈种的,他们从广西弄的树苗。

每年回家的时候,我们都会一起翻看老照片,说说笑笑。这些被唤醒的往事,互相印证了我们的记忆,填补了那些空缺的时光,似乎一个家的光阴更完整了。

虽然在这种家庭氛围下长大,我其实从小很孤独。因为哥姐很早就出去求学了。我哥十岁就上了大学,这个照片是他和他的同学。

这是他上大二那年回家拍的。

其他孩子都有兄弟姐妹,我总是落单的,被排挤也很正常,我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经常有那样的时刻:我站在窗边,隔着栏杆,看窗外的院子里,学校的子弟们在玩耍。我虽然羡慕,又不是特别想跟他们一起玩。

我很早就习惯了自娱自乐。上初中的时候,我一般都是三四点起来,往城郊的飞机场那边瞎逛,回来后煮一碗面,吃完背着书包去学校,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看天光渐渐亮起。同学陆陆续续进了校门,在操场上走过。

好像我这一生的角色,总是跟人群隔着一点距离,我只是个人群的观察者。我很少跟人交流,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离家出走,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喜欢写日记,每天都写。当天的天气,遇到了什么事,想了些什么,我都会记录下来。

后来到了北京工作,我很喜欢加班,坐夜班车。那时候人少,坐在角落里,谁也看不清谁。公交车是不开灯的,只有到站了才亮一下。我就把手伸到书包里,用一只很短的铅笔头在书包里写日记,盲写。写哪个站上来了多少人,灯光是怎么划过的,街上有些什么变化,诸如此类。经常到家里拿出来一看,很多字都不认得。因为摸黑写,车也时常抖动,字是花的,但是慢慢回想也就知道写了什么,再抄到笔记本里去。我就喜欢一个人暗地里做些什么事情。

后来发生了一件对我影响很大的事。99年,我的好朋友找了一份广州的工作,我去车站送他。列车员吹哨,催促着上车,他跳上火车朝我招手道别,手拢在嘴边喊:我会给你写信的。那时候网络不如现在发达,火车也很慢,要走三十多个小时,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到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看着火车缓缓驶出站台,想着以后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了,心里很酸。我那时候对北京的繁忙拥挤有些厌倦,决定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过了几天,我就离开北京,去了贵州罗甸县的一个矿山,觉得做什么都是一辈子,无所谓了。

在矿山,我看到了很多曾经忽略的东西。比如星星,每天都能看到星星。夜幕降临,开始只能看见几颗亮的,眼睛适应黑暗后,星星越现越多,最后布满了整个天空,闪烁着。天空底下,是一重又一重的大山,苍茫茫的望不到边。

我经常坐在山头看着世间万物,感受到人的渺小,也时常会为自己的无足轻重而叹息。这些东西对我没有具体的影响,但打破了我日常的经验,促使我观察身外的东西,注意天地的样貌、时间的来去、生命的源泉与尽头。

在这样单调的生活里,情绪也是有些起伏的。有一天,风雨过后,晚霞持续了很久。我坐在矿洞外的石头上看着晚霞,漫天火烧云,我再没见过那么红的云,感觉自己要被融化了。但当它黯淡下来,又觉得很怅惘。有时候在山边,下面就是深谷,会产生纵身一跃的冲动,吓自己一跳。我被这种情绪控制着,就这么过了五个月。

年后的一天,雷管炸了,大家在洞口等着灰落下去。那天我不知怎么,仿佛有某种力量牵引着,也不等其他人,点上蜡烛就一个人钻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只能看到烛光照亮那一小部分。摸索着走了几十米,其他声音都消失了,只听到自己踩着碎石和呼吸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微弱的回响。

在寂静里,人的感官变得很敏锐,我隐约觉得眼角那边有异样,举着蜡烛找过去。黑暗中,石壁上炸开了一个十几厘米的口,里面是一窝晶莹的水晶,一根根指向圆心。

我握着蜡烛伸进去,在里面轻晃,亮晶晶的光透过水晶折射过来,从各个方向钻进了我的眼睛。

突然间我被感动了。它们埋藏在山体里,没有人知晓,仍然朝着最纯净的方向生长。我在想,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我要在这蹉跎?过了一个月,我就离开了矿山。

这块水晶就是我从矿里掏下来的,平时放在门口的桌子上。那天是中秋左右,我看到月光下的水晶,心里一动,就拍了这张照片。

回到北京,我做过一些不同的工作,每一种工作都对我后来的选择或多或少产生了影响。08年我买了一部相机,拍得很疯狂,每天卡都是满的。

因为拍照,我学会了用不同的视角和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大的小的事物,每一种现象我都很有兴趣,花花草草、日落月升、街上行人、铺在地面上的光,你会看到这个世界缓慢的变化。因为拍照需要等待和观察,慢慢地,我不再急躁,越来越安静。

▲ 陆庆屹摄影作品(左右滑动)

09年,我因为一个意外注册了豆瓣,没想到这是人生的另外一个转折。我在豆瓣上开了一个相册《回家》,就是回老家时,记录父母的生活,街道的日常,街坊的往来,还有田间地野,这些很日常的东西。没想到这些普通的照片下面,评论很多,我特别感动。

▲ 陆庆屹摄影作品(左右滑动)

这种感动促使我去重新审视自己,去观察那种逐渐消逝的小城生活。离开家二十年,我所有的审美、思维、习惯都被重构了,变成了家乡的旁观者。我回去的时候不需要跟生活较劲了,可以很平和地看待它,很多意义就在这一片琐碎中浮现出来了。这种意义可能是诗意的、现实的,也有一些带着浪漫色彩,自我陶醉的一种情绪。

后来觉得拍照片稍显单薄了一些,因为我想记录时间流淌的印迹。当时工作上需要添置相机,我就买了一台可以拍视频的。

最开始是一种记录的自觉。因为我很喜欢我爸妈,对家庭气氛的迷恋让我产生一种记录的想法。

两年多之后,我无意间看到一篇侯孝贤的访谈。电影学院的学生问他:虽然在学导演,但不知道怎么开始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候导说:想拍就去拍,你不拍怎么知道如何开始?

这句话很打动我,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素材,为什么不做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呢?

我开始带着学习的意识去了解电影是什么。从豆瓣影评里开始搜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一点点建立起我的电影概念。之前我的观影量可能还不到100部,那年我看了800多部电影,有的电影看了十几遍,电影思维慢慢有了模糊的轮廓。 

这个期间里,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时常我会想,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从过往的人生阅历里,并不能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有一点是我确信的:每个人的诞生都不可复制,有与世界相处的独特体验,也都可以把这些体验表达出来。我喜欢表达,哪怕只是给自己。对电影研究越深,我就越意识到它是比之前从事过的绘画、摄影更适合我的表达途径。带着超越日常表达的意识,我能够观察得更细致,更深入地了解到父母身上那些普通人的光辉。

我想做一部真正的电影来献给父母。在那个年代,有无数的家庭被淹没了,特别遗憾,我希望能够献给他们一些东西。

有了这种驱动力,我就特别有热情。经常背着包跑上跑下,跑前跑后。尤其是去山里的时候,为了拍到想要的内容,会跑得更辛苦一点。那个包二十多斤,还扛着一个三脚架。

我妈看我太辛苦,很心疼。但是她说:反正比拍照片好多了,至少不用眯着一只眼,你看你眼角全都是皱纹了。她就是因为这个,觉得拍视频比拍照好。我妈是特别爱美的一个人。

2016年的春节,我参加高中同学聚会。饭后去KTV,同学包了一个有舞池的多功能厅,几十个中年人在彩色的闪灯下纵酒放歌,声浪巨大,震得人恍惚。我出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个同学上完厕所回来,问我怎么闷闷不乐。我说我在想未来。他们噗嗤就笑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啊?我说:你们没有,我有。

他俩对视一眼,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要做中国最好的导演。其中一个同学腿一软,扶着我肩膀说:陆庆屹啊,你还是先做我们独山县最好的导演吧。我说拭目以待。他俩一人抓起我的一只手,好像搀着病人一样,推门进去了。

那天散场后,我回到家里,开始想这件事情,心里变得十分严肃。因为那个时候我爸的身体逐渐衰弱,我怕来不及。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剪辑,连剪辑软件都不会用。但是我决定要开始了,带着忐忑的希望。

我光是看素材就花了一个月。后来找朋友装剪辑软件,都不能用,盗版的。反复的失败让我很焦虑,我就硬着头皮去找卖我电脑的小哥。软件装好之后,我请他教我基本操作,他笑了,说只会装不会用,让我买书来学。我一下茅塞顿开,直奔中关村买了两本教程,回家边学边剪。

我把网断掉,谢绝了所有的工作和朋友。除了扔垃圾和买菜,足不出户,每天和清风明月相伴,与花草为伍。

我住的地方没有空调和暖气。夏天就把冰袋泡在脸盆的水里,用风扇把凉气吹过来。其实不知道有没有用,每天仍然浑身大汗。冬天穿两层羽绒服,实在太冷就烧水来泡脚。

最后花了20个月的时间,剪辑终于完成了。在朋友的奔波下,北京的尤伦斯艺术中心愿意安排一场放映,12月30号,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

映前几天,我回贵州去接爸妈来看电影。妈大吃一惊,眼睛都快掉下来了,问我:是在电影院看吗?我说:对呀。她说:是那种大银幕吗?我说:对呀。此前她一直觉得我在胡闹,换了很多很多工作,没有安定下来。

记得有一次她要晾腌菜,我端着相机在一边拍。她问:我吃饭你也拍,走路你也拍,拍这么多干什么?我说在拍一个纪录片。她说什么是纪录片?我说就是电影的一种,她呵呵一笑,上楼晾菜去了,我继续跟着拍。她回过头来看我还在,叹了一声,摇摇头朝我笑。电影对县城的人来说,太遥远了,他们不敢想象。

那天尤伦斯的放映,我像是做了一场梦。映后交流的时候,有观众知道我爸妈也在现场,鼓掌让他们上台。

我妈很激动,在大家的掌声中走上了台,笑中有泪地对我说:早知道你真的在拍电影,我就穿得好看点了。那个头发乱得成什么样子了。观众大笑。她又说:祝你梦想成真。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对着她笑。

那时我爸已经行动不便了,只能在观众席站起身,摘下帽子对身后和身前的观众鞠躬致谢,拿着话筒稳定了一下情绪,颤声说:今天我在大银幕上看到我自己了,我想这个片子是献给我们的吧,感谢我的儿子。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就流泪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亲戚们都知道了,家族群里炸锅了,我三舅说:今天我要让所有我认识的独山人都知道。我姐的发小给我爸妈打电话,哭了一个多小时。有一天我妈去买菜,邻居的老太太叫她:李嬢,李嬢,我们看到你家的电影了哦。我妈就笑笑,没说什么。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这个家里的一个成员,在做一件新的事情而已。

后来在西宁的FIRST青年影展上,《四个春天》获得了最佳纪录片。颁奖嘉宾是我特别喜欢的周浩,他向我伸开双手,我很意外,特别用力地抱了过去。

领完奖到后台留影,要穿过一小段黑暗,隔音门合上的瞬间,声音骤然变小,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回荡,显得很遥远。几秒钟里,我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恍惚中走下台阶,坐在走廊的墙脚,看着手中的奖杯,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零散的往事,应和着身后含混的欢声,一幕一幕在脑中快速闪过。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发现眼前的场景和那个KTV的门口有些相似。我想,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夜晚,在某个领域里,我没有食言,做到了最好。

谢谢大家。

 

图片由讲者本人提供。

完整演讲稿

陆庆屹

纪录片《四个春天》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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