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戏剧

#艺术/深圳/2014.01.12/4755 次观看

我是一个戏剧专业的学生,有机会站在这个“靶子”上,完全是因为我写了一个话剧——《蒋公的面子》,所以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剧本,这个剧是我大三的时候的学年论文。

在南京大学的老教授之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1943年蒋介石要当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他怕搞不定,就请几位教授吃年夜饭,这几位教授就非常纠结,我们给不给蒋公这个面子呢?

这个传说非常简单,但是我们这个剧的导演,也是我论文的导师吕效平老师,觉得这个话题非常适合做一个剧,因为这个故事很符合他对戏剧的观念——他认为戏剧就是把人的灵魂放在火上烤。而几个教授的纠结,就是这么一个烤灵魂的过程。

他把题目都想好了叫《蒋公的面子》,这个题目起的很好。于是他在2011年的9月,把这个题目布置给我,并且说2012年的五月份这个剧,要作为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活动之一演出,我当时压力很大。

因为一方面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一个成熟的本子,而这次一下子让我写三位中文系的大师,而他们的原型竟然是我老师的老师,甚至是老师的老师的老师,如果我这几个人物写的不好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在文学院呆下去了。

另一方面是我当时以为老师只给我一个人布置了这个题目,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下一级的学弟妹们也在写这个,只不过他们做的是课堂练习,很少会有人写完整的剧本。我后来也看过几篇,非常有趣,大家写的都完全不同。

我在2012年的3月份交了初稿,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想离校庆只有两个月了,还不得赶紧排吗。结果5月1号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演员,他们居然只排了15天,就把那么大台词量的一个剧本给搬上了舞台,而且在排练的过程中,这个剧本一直在改,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首轮演出时候的海报和介绍,当时演员演得并不好,因为15天的时间,他们把台词背下来就很不错了,根本来不及做人物方面深入的分析,但是因为观众都是校园里面的学生,他们都很宽容,所以校庆演出演了4场,反响很好。

而且最后一场的时候,还有很多的观众是硬要挤进礼堂站着看完演出的,这个场面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因为大家刚才正在门外经历这个。我当然非常高兴了,因为作为一个本科生,我的剧居然可以上演,而且这么受欢迎。

回家刷一下网络基本上都是正面评价,我就觉得夫复何求啊,我已经站在我人生的顶端了。不过事实证明还是太天真了一点,因为反响很好,所以12年的10月份,这个剧又在校园里面演了,一下子定了10场,可实际上后来演了20多场。

海报上面都是手写了加演信息,从10月23号一直演到最后一次加演是12月2日。演员们都快疯了,因为这些演员都是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的师生,而本身他们有工作,有课业,一直演出他们很累。而且其中演夏小山的演员,着急要结婚,一直演出他都没有时间结婚了。

不过这种持续的演出还是有好处,就是它造成了一定的反响,因为在南京那个地方一个剧连演10场以上,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了。当时甚至演出结束后,有一位观众很高兴地跑上舞台,问演员之前的剧情是什么。演员很惊讶,什么叫之前的剧情?人家说,你们今天是最后一场,不是大结局吗?

所以后来,当这个剧演到十几场的时候,就惊动了一些当地的媒体过来报道,后来就惊动了政府,还有一些演艺公司,于是这个剧就顺理成章地走出了校园。在2013年开始全国巡演,甚至在年底走出国门去美国遛了一圈,至今一共是演了131场。

自己的处女作能有这样一个影响力,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随之而来的这个剧演出越来越多,也带来了很多的争议。

主要是在网络上的一些争论,有一些观众非常喜欢这个剧,当然是一方面因为文人剧这种类型,最近在中国非常的少见。另一方面他们觉得这个剧太好了,简直是打了中国戏剧人一个耳光啊,还把这个剧提高到了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并赋予了很多的社会意义。

而有些观众是非常不喜欢这个剧的,他们认为这个剧不知道在讲什么——一直在说话,简直像一个广播剧,而且还很无聊。

于是这么一种争论在网上越来越多之后,就发展到跟这个剧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了。而是在争论当下的戏剧现状问题,还有当下知识分子的境况,知识分子的风骨问题,不过这些争论却促使这个剧成为一个话题,甚至成为了2013年的一个文化事件。

不过我个人来说,我也要面对一些比较让人失落的事,比如说这个剧的豆瓣得分越来越往下降了。当然因为就我个人来说,我也认为这个剧目前的质量是配不上它现在的影响力的,不过降分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了。

这个剧能够这么的火,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个剧出自校园而编剧年纪比较小,有一些人会问我,是不是家里面有人从事戏剧这个行业。而实际上,我们家三代都没有出过一个搞艺术的人。

如果说有点关系的话,也就是我父母平时偶尔看看芭蕾舞和戏曲,我的父亲能背下几乎所有样板戏的台词,但是我学习戏剧完全是一个偶然的事情,机缘巧合。

在我的印象之中,过去我周围的人连看电影都不愿意进电影院,都是打开电视看电影,而戏剧在我们的印象中就是大家打开电视都不会看的东西,可是我的英语成绩很差,如果我正常高考的话,我是考不上南京大学的。

当年正好是09年,南京大学第一届从大一开始,招收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学生,于是我父亲说,这是一个进南大的好机会啊,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然后我就参加了自主招生考试,虽然剧本只得了60分,但是还是考上了。

进入这个学校,现场看的第一个戏是毕希纳的《莱昂瑟与莱娜》,作为一个对戏剧几乎没有了解的人来说,把这个剧当作一个入门,实在是难度太大了一点。因为就像这两张剧照显示的演员,全场大部分时间都是坐成一整排,不知道在干什么。

也没有什么剧情,台词都不像人话,当时都是这么感觉,跟我们以前学校组织看的儿童剧,还有那些课本里面的《雷雨》、《屈原》差别都太大了。我当时抱着对未知领域学习的态度,非常认真地看完了全剧,对于不大熟悉的领域不大好作出明确判断。比如说,如果我们大家第一次看话剧的话,看到一个非常容易懂的话剧都会说,不错,故事挺有趣的。但如果看一个不大懂的东西,而它的评价又很高的话,就会说是艺术。

而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艺术,不过里面有几句台词,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文科生总是对语言是比较敏感的——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大致是这样的“看,一个鼻子,他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没有越过国界”。

太有想象力了,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不明觉厉。后来我就碰到了一位对我影响非常深的老师,他是从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请来的洪祖玲老师,她来南京大学给我们上一学年的表导演实践课。

看剧还是一个跟舞台有距离的一件事情,而真正到了剧场里面演戏的话,就是真正站在舞台上了。她给我们立了很多很细致又严格的规定,我们当时有个排练教室,她要求我们进排练教室的时候,一定要脱鞋或者换鞋。

每周上课之前每个宿舍轮流打扫这个教室,而对于一个空荡荡的教室来说,所谓的打扫就是扫地和抹地板。而一个宿舍四个人,跪下来拿一块抹布擦地板,一个教室擦下来也是非常累的。

而且在演出的时候,她也会带领我们一起打扫舞台,贴穿帮线,并且在演出前带领我们一起集体热身——非常认真的工作态度——她其实是给我们树立一个观念,我们不是在过家家,我们是做一个专业的事情,而我们要严肃对待它,这个舞台是神圣的。

可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教学中的事情,而是一件小事。有一天我到她的公寓去,她请我吃台湾的太阳饼,吃完之后盘子里会剩下一些饼渣,她带着我到窗台上,教我把这些饼渣撒在窗台上面,说会有麻雀过来吃。

我当时受了很大的触动,这不仅仅是对于一个生活无趣的人来说,接触到了一种有生活情趣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我发觉到,如果老师自己去把这些饼渣倒在窗台上,跟她带领着我去做这件事情,这个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显示出,她不仅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而且她乐于与他人去分享这种生活情趣,希望别人也能从中发现,并体会到这种快乐。最可怕的事情是这件事情太小了,她这个举动很可能是不自觉的,她出于本能的,而我是没有这种本能的,我多么希望我有。

这是一个内心充满爱的老师,她在离开南京的时候,跟几乎所有人都道了别,包括附近馄饨店的老板和碟屋的老板。在创作《蒋公的面子》这个剧本之前,我的生活交际圈子是非常之小的,基本上就是三天不开手机,都不会有人联系我的那种。

但是写了这个剧火了之后,终于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算是走出了一点点象牙塔。对于一个没有阅历、年纪小、没有经历过挫折,生活过于幸福的人来说,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基本上就是来自于书籍、电视和网络。于是在我的印象之中,不幸和苦痛都是属于历史和新闻的,精神问题和病痛折磨都是朋友的、邻居家的,但是后来我才渐渐地发现原来这些事情离生活这么近,离我这么近。而这些故事和这些人的喜怒哀乐,真的就淹没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了,它们不会成为新闻也不会被写进历史。

我的老师吕效平老师他曾经说,当他的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定下了一个教育目标,就是希望他的儿子,永远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充满兴趣,而不是专注于引起这个世界对他的兴趣。

我非常喜欢这句话,因为一方面如果一个人过分依赖于他人对自己的关注的话,他会过得很不快乐的。因为大家都很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喜怒哀乐,你那点事算什么呢?有什么人能够永远的吸引别人的眼球,何况是获得理解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情,而另一方面这种生活态度,又会影响你的待人接物。

我再讲一个小故事,在我中学的时候我班上有一个男同学,他成绩一直很好,而且住得离我家很近,但是后来他迷恋上了网络游戏,天天去网吧,成绩直线下降,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有一天他请我到他家去做客,我去了,他的父母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并且请我吃晚饭,本来一切都很美好的。

但是,我作为优等生和好学生的自负,暴露了出来,我在他的父母面前多次用堕落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儿子,而且当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一家人是多么的尴尬,过了不久我们毕业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过了一两年,我听我的一个老同学说他得了抑郁症,这件事情猛然涌上我的心头。当然并不是说这件事情令他得了抑郁症,而是他得了抑郁症这件事情,使我意识到很多人的内心是敏感而脆弱的,而我当时那一个举动肯定对他是一个刺激。

尤其是对他那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来说,我在批评我的同学时候,我认为我是在对他好,而实际上我是在展现自己的一个优越感,我完全没有想到要顾忌对方的感受,关键在于我对此浑然未知。

而我的老师洪祖玲老师,她做那么一件小事的时候,她给了一个学生极大的触动,她自己很可能也是浑然未知的。而这两件事情,正好就是两种生活态度的一种反应,我就发觉到我们生活中有很多行为,其实是不自觉的。

而我们又因为它的不自觉,我们很难从道德层面去评价它,但是实际上它所造成的后果,并不会比自觉的行动来得要小。

很多人会问,学习艺术,学习文学到底有什么用,而艺术和文学到底要传达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经过这么几年的学习,我发现我收获最大的就是,我学到了一种思考方式、自省方式和看待世界的方式。

而这些又是非常有助于灵感的迸发的,讲到灵感迸发,就又要提到这个剧了,从生活中汲取灵感。虽然我没有什么生活经历,当然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有亲身经历是最好了,但是在没有这种条件的情况下呢,就是需要观察生活并且举一反三。

这个剧里面有一位唯一的女性角色,叫石太太,是其中一位教授的夫人。这位夫人在剧里面有一段台词,是批评他的丈夫的,埋怨他的丈夫不会做实事,不管家里面。

我写这段台词的时候写的非常顺,因为虽然我的父母,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架,但是我在写这段台词的时候,我虽然写的是妻子埋怨丈夫,但我心里头想的是我妈是怎么骂我的。当然我对我自己,也有这种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这个角色我曾经扮演过,我在学校里面演了二十多场,演的非常不好,但是老师当时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们剧组可以少一个人,能节约成本。

虽然演得非常不好,但是我每次在说到那句台词,要你自己去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我自己都非常爽。因为我都觉得是在骂我自己,而自己骂自己是很痛快的一件事,这是生活中的一个例子。

因为我的生活阅历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有很多灵感其实是来源于书本,我一直非常喜欢历史,出于一种纯粹的兴趣,从中能够看到一些什么命运无常,沧桑变幻,人性。但是我非常喜欢看日记之类的这些记载,因为看日记就像是在做采访,只不过你采访的人已经作古了,或者他已经老了。

而这种跨时空的采访非常有趣,经常我看一些人就会觉得,郭沫若你原来年轻的时候,是这么放荡不羁的一个青年,徐志摩你这么喜欢汪精卫,胡适也这么喜欢汪精卫,汪精卫长得有那么帅吗?你们肯定没有想到他后来做了什么,吴宓先生你的感情世界实在是太纠结了。还有张道藩先生,您的情书实在是写的太难看了。

当然这种事情就像是看的越来越多,似乎这些人就变得可爱起来了,变得有血有肉起来了,他们就似乎就成了我身边的人,而我不断地在从这些身边的人身上汲取灵感。

这个剧里面写了一位教授叫夏小山,很多女观众非常喜欢他,其实我不是很清楚这是为什么。这个教授他里面的描写,他是一个名士派,好吃,有魏晋风度。但是怎么表现一个教授有魏晋风度呢?

我当时就编了一件事,说他,文人都是很喜欢书的嘛,所以他在抗战时期接到一封信,说他在南京书楼被炸毁了,他当时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但是后来他去渡口吃了两碗牛肉面,回来就神色自若,行动如常了。

而这件事它的灵感来源是《晋书·谢安列传》里面“围棋赌墅”的典故,东晋时期谢安是淝水大战的征讨大都督,当胜利的消息传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正在跟别人下棋,他非常平静地看完了那封信,继续跟人下棋。当他准备回到房间的时候,因为一直在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所以当他过门槛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脚上木屐的屐齿被他敲断了。这两件事完全不同啊,一悲一喜,但是当这个人,他在面对这种心理极大刺激的时候,他的处理方式是相似的。

我发现我们经常会对于名人,对于伟人,对于历史人物的看法,都会非常的简单。就比如说我们看《世说新语》,它只有前面那段描写的话,我们都会觉得谢安真的是一个,视一切如浮云一般的人物,但很可能他的真实心态反而是《谢安列传》里面那个敲断的屐齿,我们为什么经常会看一些历史剧,看一些戏剧、电视剧,会觉得假,会觉得人物行为没有逻辑。是因为有的时候我们觉得这个人物一点都不纠结,他好像完全知道后面事态会如何发展,他所做的事情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就好像他自己也知道他身上有主角光环,在没有单挑大BOSS,战胜之后他是不会死的。

而事实上一个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他都会非常的痛苦,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高僧能够看破一切的。包括当一个人面对选择,他可能会有多种的选择,而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他的行动方法也是各不相同的。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有人说过、大家在影视剧里面肯定都觉得、自己看过的,捉奸在床的景象,但是大家仔细回忆一下,哪部电影、电视剧里面捉奸在床的景象令你印象非常深刻?

又或者是许多电视剧里面会有:女的说:“我怀孕了”,男的说:“啊!你怀孕了”,女的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男的说:“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这似乎成为一个套路,但是生活中当然会有这种事情,但是大家的反应其实会是各不相同的,比如说有一天我们家搬家,我看到我的很多童年时代的东西被翻了出来画本、日记、空的奶瓶罐,很多影视剧里面也会表现这个场面。一般来说都是这个主人公,会非常平静地翻看他过去的东西,然后非常温馨。他的母亲或者父亲依偎在旁边说,你当时多可爱,怎么怎么的,开始回忆往事了,当然这也是生活的一种。

但是我记得我当时的反应是,我突然一下看到了我初中时候写的日记本,而我日记里面写的那些东西,我记得都是我现在都不忍目睹的东西,所以我就很不好意思,我指着那堆东西说,这东西还留着啊,我父亲当时笑笑说:“当然啰!将来好跟你算钱。”

当时我的反应就真觉得,这真是父爱,真是生活啊,但是基本上所有戏剧都不会这么写的,但是真是生活。在逐渐地学习戏剧的这个过程中,发现人的复杂性,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并把这些我在书籍和生活中汲取到的东西,融入到我的作品之中。

实现古与今,虚拟与现实的交流,这是很奇妙的,而这也是一种创作的快感。而这就要感谢我的父亲当时做了那个盲目而且正确的决定,让我撞见了戏剧,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幸运的,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因为我本身也不是学霸,我也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戏剧观,后面的那位王导演可能会谈更多那方面的东西。我只能跟大家分享一点,我在学习戏剧之中的一些感触,在经过这种学习的情况下,我就经常会觉得,我有的时候会发现、会感觉这个世界是孤独的,但是这个世界不会再是无聊的。

谢谢大家!

完整演讲稿

温方伊

话剧《蒋公的面子》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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