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奶奶的小目标

#人生/长沙/2016.09.17/17577 次观看

大家好,我叫姜淑梅。我老家是山东省巨野县的。人们都叫我“传奇奶奶”,今天我告诉大家我是怎么传的奇。我没念过书,我60岁学认字,75岁学着写自己的故事,今年出了四本书了。就这么的,大家都叫我“传奇奶奶”。

我60岁以前的小目标就是活着,因为那个时候兵马荒乱。我12岁那年住在淄川,解放淄川打了半个多月,那枪炮连连,炮声、枪声是不断的,半个月才解放。解放济南的时候,我在济南住。那天是八月节的下半夜开始打,我们家住在二楼,后来我爹说在二楼危险,上一楼住吧,一楼还有一个空房子,我们又搬到一楼。我就害怕那个玻璃窗户,害怕枪子和炮弹,我就一天天地蹲在墙角,腿也不敢伸,累得很的时候就盘盘腿。吃饭的时候俺妹妹给我送饭,送到墙角在那儿吃饭。

我妹妹跟我不一样,人家不害怕,哎呀这一打仗啊,她更欢起来了。我们在济南住的是三道马路纬二路,那也是个繁华的地方,那些买卖家都逃走了。她到人家这家到人家那家,就是去玩,看看人家哪儿有好玩的就到这儿玩到那儿玩。她不不怕打仗,给俺爹都急得不像样。爹说你太傻了,快点进屋吧,要是枪子打着了你咋整啊?她说:“枪子有眼,打死的那些都是该死的。枪子不带道 (不会)打到我身上。

解放济南打了八天才停火。打仗的时候我就怕那个指挥枪。指挥枪响得那个难听啊,斗斗斗 斗斗斗,就这个声,可响了,我一听见那个枪响的声音就把耳朵堵上。到后来八路军解放了济南以后,我才知道那个枪叫指挥枪,它往哪儿指挥,炮弹、机枪就往哪儿射。

解放了,枪声不响了。俺妹妹说:“姐姐,咱们赶紧上外面去玩,外面不打仗了,咱该去玩玩吧,你在那儿老蹲着也累得很吧。”我们就都上外面去玩。俺那个对面是个金店,一开大门,我就看见那个金店的墙根上坐着一个死人,歪着个头,脸蜡黄,地上还一片血,好像往俺那个院里看似的。吓得我嗷一下子跑了,跑了再也不敢出去了。

又待了两天,俺妹妹说:“姐姐,那个死人拉走了,咱出去玩去吧。咱这院子好几个小伙计都去捡炮弹皮去,捡回来炮弹皮咱好卖钱。”我们就都出去捡那个炮皮。去捡炮皮的时候,一人挎个小筐。走到一个院里,那个院里有一个汽车,汽车的前面有一个死人。那个死人都发了,手胀了,漆黑的脸 ,嘴唇老厚 ,鼻子、眼睛、耳朵、头都老大。我吓得嗷了一声。这回离家远了,不能往家跑了,就跑到小树林里去了。

到了小树林里,我一看这块挺好玩呀,就在那蹦,一蹦能蹦老高。我喊那帮小闺女,我说都上这儿来玩吧,这块能蹦高。我自己先在那蹦着,在平地上蹦了个够。 那底下好像弹簧似的,很暄,俺们这帮小孩都在那儿蹦。蹦着蹦着,离挺老远的有一个人,摆着手说:“小孩啊,你们都快点下去,那底下都是死人。”(人死后因细菌会膨胀)哎呀,一说那底下是死人,我是第一个害怕呀。吓得我啥也没干就都回家了。

后来济南解放了,我们回到山东老家去了,老家在巨野百时屯。那个时候俺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家里很穷,十八虚岁就找一个婆家嫁出去了。结婚头一天,俺娘告诉我,你到人家家里,得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兴你公公婆婆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不许你一个不对。这是俺娘说的。俺家里兄妹五个,都听俺娘的,俺娘说话谁也不敢错。俺娘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没谁管你,没谁接你,也没谁送你。

我一结婚的时候,一看见我那个丈夫,哎呀,我这心里凉半截呀,我咋是这样的命啊。我丈夫金鱼眼睛,大嘴唇耷拉着,还耷拉着嘴角。个子不高,还弯着个腰,红脸子,说话大嗓门。我是半个眼珠也看不上他,看不上他怎么办呀?俺住的那个地方就是个农业县,离巨野县还有45里地,俺那个地方最落后。那个时候的闺女谁要是封建得很,谁就是好闺女,那不傻不苕的谁不愿意当个好闺女呀。

一看那个丈夫那样,就寻思着哎呀,行了,我就是这个命了。才一结了婚,俺老公公、老婆婆,俺丈夫都对我可好了,婆婆公公怕我嫌弃他儿子,对我可好了。到后来一看,我这么老实,说啥听啥,还那么能干活,就变了,俺婆婆就不是那样了,给我两样饭吃。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什么叫两样饭,两样饭就是他们吃精面的窝窝头,叫我吃掺菜的,我也不敢说。到了1958年吃大锅饭,都把锅砸了吃食堂。我可高兴了,这会可没有两样饭了。

吃食堂的时间不长,食堂停火了,家家都没有粮食,哪一家都挨饿。那个时候有点病的,小孩没牙的,大人没奶,岁数大的,没有抵抗力的,死了很多很多。国家一看,这人饿死的多了就发了购粮证。俺和儿子俺们娘俩的购粮证领回来粮食,婆婆叫俺抱着磨棍推,推出面来,俺那婆婆把吃的都拿走了,就给我扔下一堆萝卜,觉得有这堆萝卜饿不死我。俺娘俩连着两个月的购粮证都给拿走了。胡萝卜本来是甜的吧,要吃四十天,一天三顿吃,再往嘴里一放是苦的,比黄连都苦,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这个胡萝卜了。

俺儿子饿得头不往这边歪就往这儿歪,再不行就直接耷拉下来。眼看着要饿死了, 我心里想回娘家吧。那个时候的女人没有什么办法,就是回娘家,知道俺娘家也都挨饿。早上一起来我就抱着孩子走,饿得眼发黑,看不见道,就躺到地上,再不就趴到地上。趴一会儿眼睛看见道了,就抱着孩子再往前走。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走到仁桥,实在走不动了。走到这儿我寻思着别给饿死了,饿死多难受啊,抱着孩子投河吧。就在这个时候,又忽然想起来了,我要是投河死了,那水一个波一个浪的,河里那个水淌得可急,不知道是淌到哪去的,俺老婆婆不得说我跟野汉子逃跑了吗?这死也不能死呀,不死可咋整啊,一步都走不了了。又待了一会儿,东北边天红了,要是连风带雨地过来的话,我就得投河了,好道我也走不动了,那种泥道我更走不动了。来了风,没一滴雨,全是风。那个时候我抱起孩子来,也看见道了,心里也不难受了,感觉抱着孩子飘轻,风刮得叽里咕噜的,七里地,我就歇了三次就到俺娘家了。

俺家是个地主人家,还挺有礼貌的。俺嫂子把孩子给我接过去就给我问好,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要一说话就得露哭声了,我不敢说话。俺嫂子说这孩子是咋的了,怎么不睁眼睛、不抬头啊。她说啥我什么都不说,我急忙走了几步,躺到俺娘的小床上。我回身朝里,不敢叫俺娘看见我的脸,我怕俺娘难过。俺娘搬个凳子坐到我跟前,说:“妮儿,你是咋的了,你咋不说话呢?”就在这个时候俺三嫂抱着孩子进屋了,三嫂说:“娘,你还问俺妹妹干啥呀,你别问了,俺妹妹是饿的。你抱着孩子,我快去给俺妹妹做点吃的吧。”

俺那小侄八个月没奶吃,三嫂从娘家拿来了二斤白面,这二斤白面是准备喂孩子的,给俺做了这么大一碗疙瘩汤。俺们娘俩抱着一碗疙瘩汤喝了,那别提多舒服了,这一辈子没有那么舒服过。

住了几天,孩子缓得快,也说话了,头也抬起来了,我也有点精神了。那个时候俺娘家也没啥吃的,俺哥哥在外面邮来的钱,我爹上镇上买的苲草。说苲草大家可能都听不懂,这种草是在水里长的,那个时候没啥吃的,只要能吃到肚子里,只要能吃动了,这都是好东西。我爹买的苲草,回家洗干净了,剁得稀碎,拌着面搁锅上蒸熟了,别管怎么地那个时候能填饱肚子了。

住了个五六天,孩子也会走了,我不能老在这儿住着,我还要回家,我说我得回家。俺嫂子说:“妹妹,你别回家了。像你那个家,你走了俺也挂念你,咱饿死也都在一块儿吧。”俺嫂子跟我说的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也不带忘的。

后来我就去了黑龙江。我丈夫那个时候先去的黑龙江,到黑龙江找了一个砖厂落下脚。那个时候住大宿舍,四间大宿舍,两头留门,四间房子住了四十多家人。对面炕,两边是炕,中间有两米的过道。那个时候睡觉,男的挨着男的睡,女的挨着女的睡,中间是孩子。要是侧着身子睡一会儿再想平着身睡,有的时候就躺不下了。那个大宿舍里面,打呼噜的、咬牙的、说梦话的、半夜咳的、给小孩把尿的,孩子拉屎也拉到那个屋里,尿尿也尿到那个屋里,人们吐痰也是吐到地上,屋里那个味啊,啥味都有,就是没有好味。

有一个男人半夜出去解手了,回来的时候感觉到快到自己的地方了,就想摸摸这块,一摸摸到人家女人的头了,这个女人坐起来就骂,说耍流氓。骂人的不知道是谁,挨骂的也不知道是谁。那个时候不光没电灯,火油灯都没有。还有一个人出去解手了,回来感觉到快到自己的地方了,摸摸有个空就躺下了。人家那个男人出去回来了,一摸是个男人头,说你找你的地方去吧,这不是你的地方。这人没骂。他媳妇说在这儿呢,在这儿呢,男人就找到自己的地方了。

到后来,天冷了。八月节下了一夜雪,一尺多深,俺在门口住,那个门根本就关不住,来回的人都关不上门,实在冻得没法了,我们三家商量商量上屯子里去买房子吧。到了屯子三家买了一间半房子,这个房子里头吊死过一个人,租也租不出去,卖也卖不出去了就碰见了俺,俺三家买回来了,搬到这个屋里。

这个屋里对面炕,炕上连个炕席都没有,冰凉冰凉的屋子,要啥没啥。在大宿舍里住,有食堂去吃饭,搬到这个家锅也有。河南省的那两个嫂子,一个比我大四岁一个比我大七岁,坐到炕上哇哇大哭,她们两个哭,我没哭,我不哭。这个时候我想起我爹给我说的话,我爹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我七八岁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这两句话我用了一辈子,我今天告诉大家。

我爹说人到困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要多动脑筋去想办法,想出来办法去解决困难。我说那如果想不出办法呢,我爹说如果想不出办法来,想咋地就咋地,别往心里去,心里别难过。他还说不可挽回的事不去想它。我问爹什么叫不可挽回的事,我爹说比如说我用的这个碗,这个碗很好吧,我没加小心掉地上摔了,我再心疼它也粘不上了,这就叫不可挽回的事。不可挽回的事不去想它。这两句话我用了一辈子。

我跟这两个嫂子说,我说你哭那么一大阵子哭来啥了,哭一点都没用,咱们想办法吧。她说想啥办法,雪下得一尺多深,找点柴火也找不着,咱这屋里咋住啊。我说着急干什么,咱慢慢打听打听看,想法找点柴火。我们三个问了问邻居,邻居说往北走吧,北边有个大苇塘,你们上那个苇塘里去割苇子吧,离这儿有五里地。俺三个就想法去往北走,拿着镰刀,腰里扎根绳子,没有道,都是平平的雪。我说咱三个别离得太远了,咱踩出一个道来,有脚印,要不然咱回不来了咋办呢 。我还想了一个办法,我说要是一个人掉到雪坑里了,咱们别忙着去拉,咱把腰里的绳子甩过去,用绳子再拽过她来。要是一个人掉到雪坑里了咱们一起帮着去拉,咱们都得掉雪坑里,那都得冻死。不过那时候没掉到雪坑里。

她们两个一面走一面哭,一面走一面抹泪。我说哭啥啊,别哭,咱们唱。我那个时候一个歌也不会唱,就只好脚上一句头上一句地。我唱那个北风吹、雪花飘,就是瞎唱。我这样一唱,把那个老宋嫂引起来了,她登过台,唱过豫剧,这就开始唱了。就这样,我们就整了一捆苇子回来,有柴火了。三家就我有一个小锅,从食堂里买了干粮来就这么对付。后来老宋嫂一个瓷盆子、一个饭盆支着当锅。洗脸盆又当锅盖又当水缸,还是洗脸盆。我们就这样活着,到后来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一年比一年过得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都过得好起来了。

我60岁的小目标是学认字、学写字。一开始我丈夫死了,是车祸死的,我闺女想叫我分散精力,说妈呀,你学认字吧、学写字吧。那时候她爸刚死了,我哪有心学啊。我说我没心学写字,我就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又过了三年以后,她还催我,叫我学认字,我就开始学认字。

我学认字的时候快,我自己编快板,编歌词,叫我外甥女写,我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不认识的也能顺过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再给她念一遍。比如说这一个歌词,抱着孩子的时候我就念,孩子睡了的时候我就学画字。我外甥女说:“姥娘,你那样写字不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里到外,这样写。”后来我也学得会一点了。

我75岁的小目标是学写我自己的故事。想写我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回安达了。安达是我家,回去了以后我就看我哥去了,他比我大五岁,也是个文化人。我说哥哥,这回我再去绥化我就跟你外甥女学写文章。俺哥哥就仰面大笑,笑了一阵子说:“写吧,写吧。”他知道我不认字:你这一个文盲写什么文章,人家也没说。完了我又跟儿子说,我说儿子,我这回要是回到绥化我想跟你妹妹学写文章。我儿子说:“妈呀,你要是能发表文章,胡锦涛都去接见你。”

我写了一万多字的时候,我闺女给我贴到博客上了。有一个河南的,叫马国兴,也是个作家。他看见我写的东西了,说我写的东西好,就说帮我投稿。往哪投啊? 往《读库》投,说《读库》稿费多。往《读库》投了一份稿,给我邮回来三千块钱的稿费。这一回我是太高兴了,我这一辈子也没那么高兴过,我写的东西还能发表文章。我闺女天天早晨问我娘啊,你睡得好吧,我就说睡得挺好。就这天问我,我说睡得不好,为啥呀?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觉呀。我翻过来调过去想着我写的东西还能发表文章,以后我出书也没有那么高兴了,就那次我太高兴了。

我的第一本书是《乱时候,穷时候》,出第一本书的时候,中央十台找我录节目,我去了。我在中央十台吹大了,我说我不要求数量,我要求质量,十多万字的书,我一年写一本。有些观众又鼓掌又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问我闺女他们笑啥,我闺女说妈呀,你吹大了,我说怎么吹大了呢,闺女说:“你一年写一本书, 人家专业作家也不敢报这么高的产量。”今天告诉大家,我做到了。我这四年写了四本书了,第五本书、第六本书现在正在准备呢。

我的第三本书、第四本书都是上货上来的。大家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上货是怎么回事吧:人家作家、记者都是采访,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一个文盲写书,不能跟人家掺和,我出去采访不说是采访,我说是上货。一般的货我还真不要,我要什么样的货呀,我就要人们不知道的事,世上少有的事,很稀奇的事。我是要的这种货。

我现在都八十岁了,我八十岁的小目标是要学画画。我这第五本书都是小唱,这小唱上都得画插图。我想了,我要是画得好那就更好了,要是画不好我还画,一直画。画好了,能用了,就算拉倒了。

早先我就知道做梦,不知道什么叫梦想,通过看电视,我现在知道什么是梦想了。我现在是作家,我的梦想是,要是老天爷能给我时间,我90岁之前,想成为一名画家。我写了四本书,现在是四年级小学生了,我在这里祝愿大家,心想事成,家家平安无事,大家健康长寿。

完整演讲稿

姜淑梅

作家,著有《乱时候,穷时候》等

您可能还喜欢

34′29″

追求自由的亡命徒

王德顺

#人生/上海/2015.08.23

31′39″

最后的电台情歌

沈庆

#音乐/北京/2014.07.22

35′45″

踏遍青山吃饭去

敢于胡乱

#博物/厦门/2019.01.19

24′2″

旅途中的陌生人

骆以军

#文化/广州/2016.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