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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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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梁硕，是一个艺术家。虽然我是搞艺术的，但是最吸引我的事是游山访古、探野庙。
在我看来，国内的寺庙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这种热门的旅游景点，它是文保单位，香火繁盛。
▲ 杭州 灵隐寺
第二类是散落在乡野里的中型寺庙。虽然也是文保单位，但是地处偏远，很少有人知道，旅游也不火。
第三类就是纯荒的野庙。既不是文保单位也没有香火，基本上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我今天讲的主要就是第三类寺庙。
为什么要去探这些野庙呢？有一个缘由。大概在2007年左右，我和几个朋友有一个自组织的小团伙，叫「掉队」。因为我们觉得艺术圈主流的玩法特别假、特别没劲，然后我们就掉队了，不跟了，自己去找一些好玩的东西。
「睡庙」就是我们掉队小团体的主要活动。所谓睡庙就是找一个寺庙，去睡个觉，什么都不做，其实就是不去搞那种一般的作品了。这些图片是我们这些年睡过的部分寺庙，也包括刚才讲的那三类。
但是慢慢地，掉队的成员人到中年，都各自忙各自的，没有时间再掉队了，于是我们从「掉队」里边又「掉队」了。
但是我个人一直保持了一个爱好就是爬山，经常与几个山友一起玩。我们发现山里边最舒服的地儿，往往会有寺庙，这个寺庙往往就是一个破庙，全荒或者半荒。
我们到过很多寺庙，这种荒庙就特别拿人心，我今天就挑几个印象特别深的来讲一下。
第一个是烟霞洞。
烟霞洞是我在网上偶然看到的，导航把我们带到那个地方之后，我们发现并没有什么洞，就是一片特别大的矿区，只有大货车跑来跑去。
我们在里边瞎转了好久，最后终于看见了一个矿工，他指给我们看，说烟霞洞就在这个山崖上。
我们走过去，发现几排像窑洞一样的洞窟，一个比一个惨。
地上的土太厚了，而且特别地细腻，脚轻轻地一放上去就会激起很大的扬尘，身上立刻全都是土。
但是这里有特别好的壁画，从残留下来的一点点壁画里面，能辨认出来是一个天宫。
洞窟里面非常安静，然后在安静里传出了一股佛乐。我们顺着这个佛乐的声音去找来源，发现声音是从这个匣子里出来的。匣子基本上没电了，声音很沙哑，奄奄一息的那种感觉。
这个时候我突然就被击中了，击中我的这个东西我很难去复述，我大致形容一下：这个洞窟那么残破，但是墙上还残留着那种天堂里的生活，外边的石矿区又是那么地欣欣向荣，不断地向洞窟里输送着极细的烟尘。烟尘直接就把这个匣子的嗓子堵住了，但它还在沙哑地向外传送着佛乐。
我整个人就一下子被一种东西占据了。这种东西是什么呢？放到后面再说，我们先把这个洞看完。
我们在另外一个窑洞里看到几行字：有志开发烟霞洞者，电话在上洞。
这是当地的佛家在向社会求助了，但是你的佛缘还没到，还要经受一些考验才行，你得去上洞。好，去上洞。
这上洞的确是太考验人了，完全是90度垂直的悬崖，在石头缝里嵌了一条铁梯子，你要爬着这个垂直的梯子上去。铁梯子上全是锈，你都不知道下一根梯蹬能不能踩得住。
但是我们的好奇心太强了，压抑着恐惧感还是往上爬。等爬到铁梯的尽头，迎面就是一个窝棚，上面写着“佛光普照”。
掀开窝棚的一个小角往里看，好像还有人住。但是细看被褥上的积尘，你就会想这多久没人住了，到底还有没有人住。
这张照片是我站在洞的最外沿拍的，这样才能看清楚整个洞的基本形势：窝棚所在的位置原来是一个寺庙，现在整个寺庙都塌掉了，只剩下半堵墙，墙上还有一些残留的壁画。
寺庙后院墙角这儿有几个字，叫“烟霞古洞”。好，烟霞洞就在这了。
洞很深，而且越走光线越暗，地上有一层厚厚的蝙蝠屎，非常潮湿。我们在石壁上发现了几个字，对应了刚才的求救：“宝峰寺释庆静，北京通州居士庆良”，后边还有电话。行，到这儿就算通关了。
洞里面太恐怖阴冷了，我们没待多久就往外走。等出来之后，反方向一看洞外的风景，一下子整个大地都看得很清楚了，这时候我们对烟霞洞的整个地形就非常地明了了：
我们在寻找烟霞洞的过程中看到的石矿，其实是把山崖前面的这片山整个都给掏掉了。于是藏在山里边的烟霞洞，现在是完全暴露在红尘之中了。倒也不完全违背它这个名字，一字之差，烟霞洞变成烟尘洞了。
如果说烟霞洞死于或者濒死于当代的发展，那活着的寺庙是什么样的呢？其实还有很多活着的寺庙，尤其是在北方，秦岭以及太行山、燕山这一带的深山里边，还有很多很多香火繁盛的民间小野庙。
这种山河褶皱里藏着很多古老的人心，这也是一直吸引我去探野庙的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下边我就介绍一下关于野庙里的人的事儿。
这个地儿叫万佛寺，处在太行山的深山里边。
远看万佛寺，方圆多少里根本就没有村庄，它就是一个很孤立的地方。
离近看的话，其实万佛寺不是一个寺院，它是长在一块巨石上的一群小庙，这些小庙有大有小，依形就势地安插在巨石的角角落落。
但是你如果爬上这座巨石的话，就会感觉到还是挺复杂的，有很多岔路，就像爬一座山一样。
这是一个小庙。
这也是一个小庙，它就嵌在石头缝里边。
这些小庙里的神像，有的做得还挺精细的，有的就没有什么神像，可能直接就是一个牌位，写上一个神的名字就可以了。但是所有这些小庙，它们的门口、洞口都贴着对联，说明这个地方是经常有人来照料的。
之所以说万佛寺还活着，是因为每年在这里都会举办庙会，十里八村的乡民都会来这里参加庙会，烧香拜佛，唱大戏，所以这个庙还保持着一个比较健康的存活状态。
但是没有庙会的时候，它基本上还是受大自然支配的荒野状态。
这个地方我前前后后来过四五次，其中印象最深、最有意思的一次是，我带着山友来的时候，马上就要天黑了，山里边还有很大的雾，在这种天气里，什么东西都会变得非常地叵测。
我们就在这种非常黑又模糊的环境里，游玩万佛寺这块大石头，然后突然发现有个队友掉队了。
也没有太长时间，她就跟上来了。她跟上来的时候跟我们说，我见鬼了。她说，我在那块大石头上迷路了，然后两次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了同一个人，那个人两次跟我说了一句同样的话，但是我听不懂。
我就不太相信，这世界上应该没鬼吧？鬼打墙这种事儿我还真没见过，我就让她带我去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
到那儿一看确实也没什么人，但是在那个岔路的地上，我们发现了一个记号，中间写着两个字：明白，两边箭头指的方向，就是下山的正确的路。这个字一看就是刚写的，是非常新鲜的字迹。
然后我就跟这个队友说，你是遇到好人了。
她当时脸色煞白，还没缓过神来。我扭头一看，她穿着红色连衣裙，涂着红嘴唇，披头散发，还戴着绿色的大美瞳。我说到底是人家吓着你了，还是你吓着别人了？
这个事儿它是真是假，我觉得也不重要，但是回来之后很长时间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外。
他是来上香的吗？是路过吗？根据周围的地形和村庄来看，都不太可能。唯一靠点谱的一个猜测就是，他是不是住在这？
确实在山崖下面有一个破房子，里边也有一些简单的被褥。是可以住人，可是这能过日子吗？并不能，没有水，也没有菜园子，也没有地。这个人如果住这的话他吃什么？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知道，这些东西完全都猜不透。这种山河褶皱里的世界，肯定不是我们游客能猜得透的。
刚才讲的这两个寺庙，它们虽然荒，但是怎么着也能见到个把人。还有一类寺庙，几乎是绝对的荒，你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但是也能感觉到里边的人心。这里最典型的就属竹林寺了。
竹林寺地处河北阳原县，阳原在桑干河流域，是山河褶皱非常厉害的地方，历史的包浆非常厚。在这片地方有旧石器时期的泥河湾遗址，幽云十六州，还有曾经非常繁盛的民间教团黄天道。
它处在晋冀蒙三省交界的地带，是草原的游牧文明和中原的农耕文明之间的交汇地带，所以这里的风沙非常大，荒远和贫瘠是这片地方最基本的词汇。
去往竹林寺唯一的路就是这条河谷，我们去的时候完全被冰封住了，所以你只能在冰上走。本来这条路就非常远，然后行走又艰难，你就会觉得特别地漫长。
河谷不论拐多少弯，每个弯都是一样的，山又没有什么可看的，里面还没信号，导不了航，你只能凭着一点耐心和胆量硬往里走。当你的耐心就快被耗干的时候，山顶上突然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房子，这时候它就只能是竹林寺了。
一进入到竹林寺的庭院，你就会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这里边被打理得非常干净，彷佛它跟外面的大环境没什么关系，外面刮着大风，院里却非常安静。
这个寺院的格局跟一般的寺院也不太像，它不是那种几进院落式的布局，没有院墙，只有一排一排的窑洞。用拱门穿过窑洞，就造成了非常丰富的空间。房子与房子之间所挤出来的小空间，就是一个个庭院，所以大大小小也不对称。
这么丰富的空间是干吗用的呢？对于我们游客来说，那就是好玩，但是对于寺院来说，是为了容纳更多的神。这里也是全神的寺庙，天地三界、儒道释都有。
竹林寺的壁画特别多，种类也特别丰富，从明代到清代到民国，甚至是上个月才画上去的。从风格上来说，有典型的中原风格，也有地方性的非常奇怪的风格。
这么丰富的壁画风格，再加上丰富的空间，你走在里边就会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走过任何一个门洞，你都有打开一扇任意门的感觉，因为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
再回头看一下中庭的院落，这里有很多石碑，我数了一下大概有30通左右。对于这个规模的寺院来说，30通已经非常非常多了，这说明它原来是非常繁盛的一个寺庙。
这些石碑的年代，最早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各朝各代都有，直到民国时期结束，到了新中国就再也没有了。这个寺庙，应该是毁于“破四旧”和“文革”时期。
这时候就会有一对非常强烈的反差出现：它曾经是那么繁盛，但是现在又是那么贫瘠、残破。当然这一对反差挺俗套的，但是同时还有另外一对反差，挺耐人寻味的，就是这个寺院的角角落落都被收拾得很干净，也就是说经常有人来悉心打理它。
但是这里并没有常住人的痕迹，那是什么人来打理的呢？离这个寺庙最近的村庄，走山路大概要四五公里，往返至少要4个小时，这还是以我们年轻人的体力计算。
根据我对民间宗教生态的经验来说，做这个打扫工作的人不大可能是年轻人。所以大家想一想，一个老年人要花这么多时间、这么大体力来打理一个荒庙，这得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
我们上到了这些窑洞的房顶，就能看到彻底的残垣断壁。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房顶，它是窑洞二层的殿堂，现在只剩下了这些砖头瓦块。
但是在这些砖头瓦块里，你会发现很多小东西。
这是什么？这是最简单的小庙，三块砖当墙，一块砖做顶，里边写个神的名字，这就是庙了。
这个复杂一点，用了十几块砖，样子还有点花哨。
更简单的就是一片瓦往那一立，你就可以拜，你说什么神就是什么神。
像这种庙，分分钟都能立起一个，那它基本就是人人庙了，因为供什么也由你自己，没人能管得了。
人人都能立庙这个事情是挺激动人心的，尤其是对于“文革”“破四旧”那种时代背景来说，你拆吧，你拆了我立刻就能立一个。
这种状态其实是很感人的，但是它背后的人又都不在。我一下子又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占据了。
跟在烟霞洞的那种感觉很像，我也很难完全复原当时那个场景的气氛，我觉得有一种东西是很明显很强烈的，就是不管你一个人或者说很多人，付出多大的努力、付出多少心血去做一件事情，比如说盖一个庙、画一墙壁画，你也许成就了很大的一件事情，但是当你在面对庞大的自然力和社会力量的时候，你是非常脆弱的。
如果放在一个更大的时空里来看的话，没有什么东西是持久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那么厉害的。但是冥冥之中又能感觉到，从古到今，有一种很倔强的东西它一直都在。
最后很快地讲一下游山探庙跟我的作品有什么关系。一般情况下，我是在工作室或者展览现场里完成作品，但是前不久，我碰到了一个机会，可以在真正的山林里去做作品。
阿那亚金山岭举办了一个大地艺术节，邀请我去做一个作品。这个地方在金山岭长城下面，都是悬崖，在悬崖下面有一个地方叫老道洞。
看起来也有人住在里面，但是你不知道它能不能住人。
这个东西启发了我。我就发现这个山崖上还有很多小的天然洞穴，这些小洞和老道洞都有一种家的感觉，但不一定是人住的家，也许是小动物，也许是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山洞就是保存生命的家。
我就特别想把它装修起来，把它弄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于是我就嵌了好多瓷砖，把这些小洞装修起来。
昨天在网上发现一张照片，这个小洞里面多了一块石头。我一看就特别高兴，我觉得这个时候，我的作品可能才是一个完成的状态。
这个石头让我开心的是什么呢？可能就是随便一件非常普通的东西，放到这里边后，它就具备了某种灵性和神性。
但是这个灵性和神性的东西，它不能持久。
那什么东西持久呢？金字塔持久吗？比这个东西持久得多。但是放眼茫茫宇宙里，它们就是一瞬间，全都是一瞬间。
谢谢大家。
艺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