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过去的未来

#设计/北京/2022.01.09/34941 次观看

活在过去的未来

大家好,我叫向帆。我是一个设计师,也教设计。这是我第二次来一席了,所以特别感谢一席和别克艾维亚邀请我回来。

 

今天我要讲的两个作品,实际上跟我的生活有关。

 

 

 

我的生活是这样的:

 

 

后面那个人是我老公,他叫朱舜山。平时我就叫他大山,因为他个子特别高。

 

虽然他挺高的,但是我在我们家的地位也不低。我地位最高的时候,就是我们去美术馆的时候。

 

 

大山是一个计算机工程师,他以前是害怕进美术馆的。但是他和我说,跟你在一起,我再也不怕进美术馆了——我不怕看不懂,也不用装懂,因为我可以问你。

 

比如看到这张画的时候,他就会问,你说这是啥呀?

 

▲ Kazimir Malevich (1915). Airplane Flying. [1]

 

我说是飞机。

 

为什么是飞机呢?因为作者说它是飞机。这幅作品的名字就叫《飞机飞行》。

 

这位艺术家叫马列维奇(Kazimir Malevich, 1878-1935),他第一次把人类从具象的对象中脱离开来。在马列维奇之前,人类一直都被具象的样子所牢牢捕捉,而他让人类释放出来了,画画不用再忠实于对象长什么样子,你感觉它是什么就可以画成什么

 

这个艺术运动叫做「至上主义」,是当代艺术中必有的一个篇章。

 

你可以看到很多飞机在空中飞,有加速,有上升,还有停止,你会感到有一种能量在空间中。他用最简单的方式,用最纯粹的色块去表述,其实更核心

 

▲ Kazimir Malevich (1916). Untitled. [2][3]

 

然而,这个艺术家的人生本身就是「一架失事的飞机」

 

1927年,带了很多画作去柏林参加当代艺术大展,在欧洲赢得了非常大的反响。

 

但就在那么一个人生的高光时刻,他收到了妻子纳塔莉亚(Natalia Andreevna Manchenko)的一封信。

 

▲ 1927年,马列维奇与纳塔莉亚

 

她说,你别回来了,就留在柏林吧,你如果回来,斯大林不会喜欢你。

 

马列维奇说,那不行,我得回去救你。

 

但是他一冲回去,就永远从世界舞台上消失,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一直到苏联解体后,人们才发现他回国以后被一个文学家举报了,说他画的根本就不是飞机,而是给敌对势力发送的密码。他被判了间谍罪,过了几年他就死了。

 

▲ 1935年,病中的马列维奇与纳塔莉亚

 

每次想到马列维奇的时候,我都觉得挺遗憾的。我就跟大山说,我们能不能让这些飞机飞起来?

 

那怎么飞呀?这个问题当时我也回答不了。

 

但是我在生活中有一个癖好,就是我坐飞机的时候,再远的航程我都不会看电影,我就盯着屏幕上的航线图看。我觉得它有一种治愈感,而且可以让我了解我在地球上什么位置。

 

 

因为这个癖好,我在买机票的时候会多用心一点。比如我回成都就会买中午从北京起飞的,这样在五点钟左右快到达成都的时候,坐在右边的窗户就可以眺望西部的大雪山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如果从欧洲飞往美国,我会选择经停冰岛的航班,这样就可以飞越格陵兰岛,用我自己的眼睛更直观地看到冰川,看那个正在被全球变暖所影响的大陆。

 

 

如果你要去东京,我会建议你买靠右窗的座位,在抵达东京之前,在空中就可以俯瞰富士山。

 

 

正是因为对航路的兴趣,我想到,如果我们收集很多飞机的航路,就可以用真实的飞机去「拽动」马列维奇的飞机。

 

我们先把马列维奇的飞机——就是这种彩色的色块—— 一个一个地取出来:

 

 

再用色块的形状、大小和位置变化描述飞机的运动:

 

如果一个飞机往上升,色块就会变得越来越小;如果飞机平飞、转弯,它就会改变方向,但大小不变;如果飞机一边转弯一边下降,它也会转向,同时变得越来越大;如果落到地面呢?就会继续变大,回到起飞时的大小。

 

 

用这样的逻辑关系,我们就可以让马列维奇的飞机飞起来。

 

我们是在洛杉矶做的第一个实验。这就是在洛杉矶机场,你可以看到每一个进来的航班,都被我们赋予了一个马列维奇的色块。这是实时的情况:

 

 

如果一架飞机被赋予了蓝色,它的飞行状态就被这个蓝色的色块表现出来。这就是它在一直往东飞,没有下降:

 

 

接下来我们可以表现很多飞机。比如这是美国的一个小机场,这一刻,你可以看到很多飞机停在机坪上,有两架飞机正在往上升,那个蓝色的飞机正在奋力地往西南方向爬行:

 

 

另外一个机场上,你也会清楚地看到有两架飞机在飞行,是不是充满了一种飞翔的动力?

 

 

在这个地方会看到,在低空有个很大的黄颜色飞机正在盘旋爬升,而在它的上空有另外一架蓝色的飞机正在飞翔:

 

 

这是一架红色的飞机在旋转起飞。正如马列维奇所说,一切都充满能量。这是一个空间,不再是一个平面了。

 

 

通过这样的形式,我们就表现了一架飞机从西南往东北方向飞行的过程。你会看到飞机起飞的时候不断变换航向,飞到中间的时候它很高,接着又慢慢地校准方向,开始下降。

 

 

大山问我,那这个东西做出来有什么用呢?

 

我说,没有什么用。如果有用的话,也许首先是让我们在这个数字时代回想一下画画还会有什么新的工具。

 

而且,我们现在有很多航班管理的软件,里面都是航班数据。

 

 

但是航班数据是不是只能做航班管理软件呢它还能不能有一点浪漫的用法?

 

 

 

第二个项目也是我跟大山在家里聊天的时候聊到的。

 

有一天他跟我说,你知道吗,要是在古代的话,你说不定也算是嫁了一个皇族。因为我姓朱,是皇亲国戚啊。

 

我问,你姓朱就是皇亲国戚吗?你们家有家谱吗?

 

大山家没有家谱。那我们能不能去上海图书馆寻摸寻摸?上海图书馆是收藏家谱最多的一个图书馆。

 

可是这里的家谱是这样的,你没有办法寻:

 

 

有一些上海的老人家会在很冷的冬天到上海图书馆的家谱馆去抄家谱。

 

 

一个月之后,我突然听说有一个网站叫做 CBDB(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收录了很多中国古人的数据。这个数据库是在 70 年代由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学者郝若贝教授(Robert M. Hartwell, 1932–1996)创建的。

 

他认为中国历史烟波浩渺,有这么多的历史文献,如果把正史、墓志铭等文献里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家庭关系一个个地输进表中并编程,历史学家就会获得新工具。

 

▲ 图片来源:CBDB 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

 

他一生输入了2万多个中国古代人物。到了 90 年代,他快去世的时候把这个数据库转交给了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由燕京学社带领,吸引了北京大学中国古代研究中心和台湾「中央研究院」中的很多人文学家加入到数据库的建设当中。至今,这个数据库已经有了 51 万古人的数据。

 

如果我们用这些数据来编程,是不是还真有可能发现大山是皇亲国戚呢?

 

首先,如果有一本书里讲到大山的父亲和祖父,有了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另外一本书讲到了他的孩子,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编程把这一家的家族树多连了几代。

很多本书连接起来,就可以形成一个家族树。左边这个是真实的数据,讲的是一家人和他们的子子孙孙。从左下角的第一本书,到后世不同的古籍善本,都有这家人的记录。合成后,我们就可以得到右边的这棵完整的大树。

 

 

他们好不容易单传几百年,就停止在这里了,让人蛮惊异的。我就去查他们为什么戛然而止了,发现最顶端的那个人就是王勃,那个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人。这就是他们一家的命运。

 

这是朱、张、李、王这几家的关系。远看的话,你会发现他们的关系真是特别乱,全是大横线。

 

 

我想看一看为什么会有这些大横线,就挑出其中一根线:

 

 

捋出来以后我发现这个人有两个爷爷。一个爷爷在宋史上有记载,但还有一个爷爷在宋史上没有记载。

 

这个人叫王阮,如果查百度百科的话,他的第一身份是「王韶曾孙」,第二个称谓是「爱国诗人」。

 

王韶是南宋的大将。据《宋史·本传》记载:

 

曾祖韶,神宗时,开熙河,擒木征;祖厚,继辟湟、鄯;父彦傅,靖康勤王。皆有功。

 

那王阮为什么有两个爷爷呢?我们来看一下王阮的家族树:

 

 

继续分析 CBDB 中的数据,我们发现王阮的两个爷爷中,著名的那个爷爷王厚的家谱上并没有王阮,也没有他爸爸。而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爷爷王丕的家谱上有王阮的爸爸,但没有他。

 

再去查一下历史资料,我怀疑是因为王阮是朱熹的弟子,他跟陆游这些名流是有很多来往的,如果攀附王韶这样一个显赫的曾祖是不是更好一点呢?

 

但是在对王阮的研究中,历史学家大多没有怀疑宋史的记载。我们是不是发明了一种方法,可以让历史学家一眼瞅见历史中的疑点呢?

 

普通人可能是会喜欢攀附名人,皇家就不一定了。我们把皇家的子子孙孙的关系连接起来,可以看到各代皇家由极盛走向衰落。

 

看到这张图的时候,我想到两个问题:为什么唐代和明代是「歪脖树」?而且为什么明代这棵歪脖树还有一些分叉呢?

 

第一个问题还比较容易回答,因为明代皇帝的继承严格执行了「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制度,不论贤德,不论颜值,皇位一定要交给皇子。

 

但分叉又是因为什么呢?我们看一看,第一个皇帝的皇位被两个人继承了,实际上这是因为朱元璋把他的皇位给了他的孙子朱允炆,但他的第四个儿子朱棣是不服的,他就发起了战争,争夺到皇位,而后他把皇位传给了他的孩子,这就是第一个分叉。

 

 

第二个分叉这里,为什么有两兄弟都当过皇帝呢?实际上是因为明英宗朱祁镇被打败后,他被游牧民族直接俘虏到北方去了。他的弟弟朱祁钰临危受命,带领大将于谦打败了游牧民族,把哥哥给救回来了。但是哥哥回来以后还要继续当皇帝,兄弟之间就发生了一场政变,哥哥又把皇位给夺回去了,之后又传给了他的孩子。

 

 

总地来看,明代非常严格地执行了这一套皇位继承制度。那「歪脖」好吗?有人说其实也挺好的,因为这意味着兄弟之间互相杀戮去争夺权力的情况会减少,国家会更加平稳;但是也不好,因为会让那些贤德聪明、英勇帅气的人从生下来就没有希望。

 

做完歪脖树以后我们在想,能不能让它们长成一棵真正的树?我们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朱奕霖就说,老师,我们可以用 3D 来做。他就利用分形重新计算,生成了一棵立体的树。

 

 

这就是明代的那棵树,它现在不仅不歪脖了,还变成了立体的、自然的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刘漪将这棵树做得晶莹剔透,并通过激光雕刻做出了实体。

 

 

这个时候我们仔细看,会看到朱元璋生了很多很多孩子,这些孩子后来都没有进入正史。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是宋代的那棵树,我觉得最感人的是最上面那个部分,这是不是南宋皇室正在逃亡之中的那种残存的状态?

 

 

我们这个作品被邀请去了米兰三年展,那年中国馆的主题是「家庭」。我问策展人苏丹老师,你为什么要选我们的作品呢?

 

他说,因为家庭有很多种形态,比如左边的作品是中国人家家户户曾经都会有的全家福合影,几代人在一起。那是一个家族的界面,但你们的是一个家族的生长

 

 

我们带去的四个家族树中,其中一个是上海图书馆给我的明经胡氏家族的数据形成的。它为什么要跟皇族待在一起呢?上海图书馆的夏翠娟老师跟我说,实际上这个家族的起点叫做胡昌,他也是唐代家庭树最上面那个尾梢的点。

 

 

唐代有一个小王子,他在逃亡的过程当中被交给了一个叫做胡三的仆人。因为他的皇帝爸爸被追杀,他会被诛灭九族,所以仆人胡三就带着他隐姓埋名,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叫胡昌翼,把他带回了自己的老家,隐匿了起来。

 

正是他们在民间的长期隐匿,使得胡家到了明清又繁盛了起来。大家看到最上面的那些枝叶当中,其中藏着胡雪岩、胡适。也就是说,胡适是一个皇族的后代。

 

 

这么有趣的话,我们一定要去看一看,所以我就跟大山开车去了胡昌翼藏匿的地方:

 

 

我们去了胡适的家。管理人员说他就是胡适家族的后代。

 

 

我们不信。

 

他说,是真的。我们家有家谱,我带你去看。果然他是在家谱里面的。

 

 

我们离开之前,大山跟这个胡适的后代在一起吃了个点心。我想这也是大山作为一个计算机工程师第一次真实地面对他的数据,而这个数据是活的。

 

但是胡适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我就最不喜欢中国人追根溯源,谁都想当皇亲国戚。大家都想找一个高贵的血源,所以家谱往往都是不靠谱的,实为一大恨事。

 

▲ 胡适,绩溪旺川《曹氏显承堂族谱序》,1919

 

胡适不喜欢,但是我想很多人都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所以我们就把这个家族树做成了一个家族的森林,让我们的观众去穿行,你可以选中你要看的那一家人,看他们是怎么生长起来的:(请在视频中观看)

 

 

这个项目做完以后,我们参加了美国顶级的计算机图形会议 SIGGRAPH,拿到了最佳艺术论文奖

 

由于疫情的原因,收到奖杯以后,大山说咱们既没有掌声,也没有舞台,怎么办?我们就去了好朋友刘柯家。刘柯说,我给你们做顿饭,在我们家的客厅里给你们颁奖。这么大的奖,一定要给你们加个四川的香肠。

 

 

这个论文奖使得我们的作品可以永远在 ProQuest 等数据库免费下载。2021 年,我居然被选为了这个顶级会议的评委,这也让我第一次神奇地见证优秀论文是怎么评出来的。

 

 

我们还有一件未了的心愿,就是想到下面这张图中右下角的那个家族去看看。因为我们能看到所有的大型家族树盛极一时,但是那个看起来弱弱的家族居然生存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繁茂了起来。他们是怎样存活的?

 

我查了一下,这个郑姓的家族本来是河南信阳人,他们在五代时迁居到了浙江,然后逐渐定居于浦江。他们居然在那儿生活了几百年,那个地方一定是中国最宜居的地方之一。所以我们一定要去看看他们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我就开着高德去了。发现它真是一个古老的村落,至今还在。我们看一看这个村落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环境:

 

 

它周围有平原,有湖泊,有山可以躲避战争;它距离海洋不远,可以吃到海洋的物产;也不直接靠海,能逃避海啸等危险。我认为它算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了。

 

这些人既然是从河南去的,那这些活在浦江的人会不会有点河南口音?因为口音是会跟随人类迁徙的,就像我来了北京很多年,还是讲一口川普。

 

那么中国的方言到底是怎样迁徙的呢?我就坐上了马列维奇的飞机,再次飞翔了一把,从中国的南部飞往北京:请在视频中查看「你吃米饭还是吃馒头」的南腔北调。

 

我们在空中听到的这一段语音的变化也让我很迷惑——他们怎么分类呢?其实语言之间的界线是很模糊的。

 

 

 

今天我讲了两个作品。

 

第一个作品让我们回看了100年前的当代艺术。

 

 

在第二个作品中,我们实际上是爬上了一棵千年大树的树顶,去俯瞰朝代的兴衰成败。

 

如果有这样一个景观,它是否可能让我们在现实世界稍微通透一点

 

 

但是这些树还有很多没有解开的秘密,每一个节点都是男性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长出来的。

 

我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图片来源

[1] https://library.artstor.org/asset/AMOMA_10312310057

[2] https://library.artstor.org/asset/AGUGGENHEIMIG_10313463673

[3] https://library.artstor.org/#/asset/LESSING_ART_10310752772

 
丨土圡
设计丨四九

完整演讲稿

向帆

学者、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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